出國當天,特意繞到書店去,想找兩本書上飛機或者旅途中打發時間,一眼在書架上看見契訶夫小說《帶小狗的女士(The Lady with the Dog/Dama s sobachkoy)》新譯本,就順手放進了行囊內,理由很簡單:第一,因為那是契訶夫(Anton Chekhov);第二,因為那是《為愛朗讀(The Reader)》中,這則短篇小說扮演著關鍵角色,女主角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at)飾演的漢娜開始識字的第一篇小說。
在旅次中讀完《帶小狗的女士》,我卻是渾身冒出了冷汗。
真的不要小看電影中曾經出現的訊息,即使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即使只是「聽說濱海道上出現了個新面孔,帶小狗的女士…」。
有些電影因為創意混亂,即使拼貼了很多文化符號,卻也只是拼貼,禁不起深究;有些電影則是布局嚴謹,每一句對白,每一件事物,都不是隨意出現或者隨手擺放的,都有原因,亦都有妙趣,密度因而極高,劇力因而萬鈞。
《為愛朗讀》是我很鍾愛的一部作品,我選入了個人的2009十大影片片單,去年看完電影後,一口氣寫下了五篇影評文字,其中一篇就是以契訶夫為題,文章中提到小說的片段,我是如此書寫著:「不過,選擇了契訶夫的「帶狗的女人」,則另有趣味。首先,這是一篇描寫男女偷情故事的小說,第一句的開場白就寫著:「濱海道上出現了個新面孔:一個帶小狗的女人…」一個男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在雅爾達的獵豔人生。《為愛朗讀》並不想帶領大家去深究小說情節,知道契訶夫的人,自然知道小說和電影情節相呼應的微妙力量,不知道契訶夫的人,眼看著漢娜那種癡情神往的表情,其實,也彷彿感應到契訶夫的獨特魔法,聽著漢娜一次接一次地唸起「帶狗的女人」的英文「The Lady With The Dog」,似乎也恨不得趕緊找來這本小說一讀,看看這位養了一條白毛的博美狗的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這就是電影附加商品的神奇魔法效應)。」
重讀自己寫過的文字,必需承認,沒有讀過這篇小說,寫出來的文字和心得就是有隔,意思相近,情趣卻相隔甚遠,關鍵在於《為愛朗讀》的導演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是專程為觀眾和知音挑揀了這本《帶小狗的女士》。
小說中的主角狄米崔.古諾夫是位視女人為「下等人」的銀行家,每一回的獵豔總能輕易得手,雲雨歡情後總是快速捨棄與遺忘,直到他遇見了帶著小狗的女人安娜後,才有了懸念之心,這位年紀比他小了一倍的女人,竟然讓他朝思暮想,掛念極深,不但會到女人居住的城市去尋覓情婦蹤影,還會刻意到歌劇院裡去偷窺情婦的先生是何模樣……套句小說裡的描寫就是:「直到頭髮發白,他才真真切切地好好愛上一個女人─這可是他生命的頭一遭。」
《為愛朗讀》描寫十五歲少年麥可(由大衛.克羅斯/David Kross飾演)愛上卅六歲少婦漢娜,同樣是一段不倫之戀,同樣是歲數差上一倍的老少戀(只是這位是女大男小),那是麥可初嘗雲雨歡情的少年情史,成年後的麥可也許有過無數的情海韻事,卻一直無法跨出自我保護的柵欄,疼愛起他交往過的女人(這即是他在片頭會為女友煮了顆蛋,用一顆蛋表白他如果不想再見到對方,就不會刻意為情人煮蛋的男人心思)。至於他對漢娜的那段情,同樣也是刻骨銘心,卻一直只能放在心田深處,直到獲悉漢娜被關進牢中,他才明白自己可以像以前一樣再為情人唸起一本又一本的書,當然,漢娜也因此得能寫出生命中的第一封信給他。
電影中出現了小說,小說註解了電影,正因為結構如此嚴密,表層現象與深層內容交互驗證,《為愛朗讀》的創作密度堪稱千錘百煉,至於有緣得去細讀《帶小狗的女人》的讀者,必能有著從電影與小說的交集點暈染開來的感動,徜若再重看《為愛朗讀》,也許就更有體會了。
文學史告訴我們,一百二十年前,契訶夫因為罹患了肺炎,醫生囑咐他要到氣候溫暖的地方養病,於是他來到了雅爾達,就在這個渡假勝地寫下了《帶小狗的女士》。
我不曾看過Josef Heifitz執導,在1960年的坎城影展上獲得人道與藝術精神特別獎的《帶小狗的女士》;至於俄國大導演米基塔.米蓋柯夫(Nikita Mikhalkov)在1987年以這篇小說為藍本,改編成電影《黑眼睛(Dark Eyes (Italian: Oci ciorni)》,並在坎城影展上為男主角馬斯楚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再爭得一座最佳男演員獎,我也只是慕名,未能找到電影,細細品嘗,實在可惜。
在旅次中,闔上書本,我在心頭暗自誦念了幾回The Lady with the Dog,我知道,我要再重看《為愛朗讀》,我要找到《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