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現實就是:沒有了票房,就不能再拍電影了
● 問:整整花了半年多的時間,完成電影版的《暗戀桃花源》,這和以前的舞台工作,最大的差別何在?
● 答:電影這個東西,我想只能用「殘酷」來形容。其實過去半年多的工作歷程,我比多數的導演都幸運,過程也順利,但是我最深的感受卻是在台灣作電影,實在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 問:是片商殘忍?還是觀眾殘忍?
● 台灣的觀眾都已習慣美國式的電影和港片的節奏,我有個比方,台灣觀眾都好像已經習慣「立即的」性高潮,不要任何的前戲,不必任何的心理準備,一進電影院就急著坐雲霄飛車,其他慢節奏的小把戲全都不夠看,高潮不是一開始就有的電影,或者不能隔著三五分鐘就來個高潮的作品,似乎就要注定被淘汰,這還不夠殘忍嗎?
● 問:在這麼殘酷的環境中,你如何生存呢?
● 答:九年前回台灣發展,我一直就抱著「有什麼就做什麼」的理念,台灣有怎樣的人才,有多少的財力,我就做人力和財力可以負擔支應的是。這是一個實際的理念,不少人在海外也許學到不少東西,但是在國內碰不到輔助的手,就怨東怨西,結果什麼也沒做出來。其實,每一行都是殘酷的,電影的現實就是:沒有了票房,就不能再拍電影了。
我既然要搞電影,當然就要接受電影的遊戲規則,我也不是一個賭博的人,所以我尊重「票房」的大前提,選了《暗戀桃花源》,作為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題材。
● 問:《暗戀桃花源》曾是成功的舞台劇,不少人看過,也有好評,不怕因而減少了電影觀眾上門嗎?
● 答:我很了解觀眾對於這部舞台劇的熱愛,因為大多數人都從劇中情節找到一些似曾相識的經驗,可以印證,可以感受,或笑或哭,有太多的詮釋角度可以去發展。這種大眾性格,自然就符合電影票房的要求。
電影我才剛起步,說我謹慎、保守都好,我的想法是先把電影拍好,讓出錢的人都不虧錢,觀眾也都能有所體會有所得,未來想拍啥,就可以去拍啥!
像洗三溫暖一樣,一冷一熱一調和,荒謬也是一種幽默
● 問:當初,怎麼想到會把一古一今,一喜一悲的兩齣舞台劇雜揉在一起呢?
● 答:原始靈感就來自台灣環境。我常說,台灣的美感,就是一群亂七八糟不搭調的東西,用超現實的手法並置在一起,不論市容環境,政治環境,都一樣。更奇特的是,台灣人每天看到這麼不搭調的東西,卻不覺得不搭調,願意、也很快樂地繼續忍受這種不搭調。
從我個人經驗來說,在台灣作舞台監督,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看佈景燈光怎樣吊掛,而是要去捉劇場裡的貓,否則待會兒戲演到一半,舞台上出現一隻貓,那就慘了!夠荒謬吧!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至於從學術經驗來看,熟悉希臘悲劇演出狀況的人都知道,連著三場悲重沈鬱的悲劇演完後,最後一定要來齣荒謬喜劇,日本能劇的搬演也一樣,演完兩幕後,一定要穿插一段「狂言」表演。這種古典戲劇的搬演結構,一方面是藉著不同形式的陳述,讓觀眾看懂劇情主旨,另外則是讓影迷透過一收一放的心情調整,取得心理均衡,否則看戲的經驗就不算完成。這種學術理念對我的創作極有啟示,就像洗三溫暖一樣,一冷一熱一調和,觀眾都可以看到人生的荒謬性,荒謬是糟糕,荒謬也是一種幽默。
● 問:你這種悲喜交加的戲劇結構,最後切割得非常厲害,反而有了拼貼藝術的味道?
● 答:當代的生活其實就是一個拼貼的年代,「暗戀」和「桃花源」雖為兩齣戲,卻有互相說明、對照和評論的功能,更貼切的說法是兩齣戲,就像兩面鏡子互相對照,光線或許會亂射,但是會存在的東西還是都存在的,只不過,影像和效果也許更豐富吧!
當代生活中拼貼的事物很多,用拼貼的手法來搞戲劇,拍電影,關鍵就在於我很不滿足於以平鋪直敘的手法來直接講一個故事。我看港片時就常疏離了出了神。
至於喜劇悲劇交叉切割,甚至相互干擾,我的看法是干擾本來就是我們生活的本質,我們早也習慣了被干擾,像MTV作品,不到一秒就換上好幾個鏡頭,破碎的很,我們看電視時,若沒有被廣告干擾,我們也許還會很不習慣呢!
● 問:對電影,你抱持什麼樣的態度?最欣賞什麼樣的導演?
● 答:我愛看電影,但不看為娛樂而娛樂的電影;我欣賞的是電影中所流露出來的思想、智慧和人情世故。
這些特質,在卓別林和伍迪艾倫的作品中,都有相當雷同的部分:就是用喜劇談嚴肅的話題。特別是伍迪艾倫吧,他雖是從單口相聲發跡,和一般的導演傳統路線不同,但是他很能抓住生活和藝術的關係,所以常能談一些很深的問題,我就特別欣賞他的《開羅紫玫瑰》,那種真實人生和戲劇人生雜揉得分不開的感覺,我不否認《暗戀桃花源》在精神上,其實蠻受《開羅紫玫瑰》影響。
當然,伍迪艾倫也有弱點,他一碰到東方哲學就顯得做作不自然。但是,我仍佩服他在好萊塢體制之內,依然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不必妥協,追求自己藝術上的成就,主要是因為他夠強才有發言權。
電影省略的過程,根本就是夢的形式
● 問:拍了電影後,應該可以很深刻地感受劇場和電影,兩種不同媒體的文化特色?
● 答:電影和劇場的相同點大概就在零件上。看電影要進電影院,就像到劇場看戲是一樣的。
但是兩種的空間感不同,舞台是集中的,電影則是完全自由的形式,對我而言,舞台像實驗,電影則像夢。
為什麼說電影像夢呢?關鍵就在小孩子不需要解說就能看得懂,有人開門外出,就走到另一個時空的蒙太奇處理手法,這種省略過程,追尋同類意義的蒙太奇手法,根本上就是夢的形式,舞台上的時空觀念和美學觀念,就完全不同。
舞台,就像給你一塊固定的地,讓你蓋房子,讓你去建橋;電影,就像給你一塊不固定的地,讓你隨意去蓋,充滿更多的複雜性與不可知變數。對舞台劇,我有多年的經驗,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做不來,判斷上很專業的,但是對於電影,我還在學習。
電影另外還有一點很現實,當你片子一拍完,坐到剪接檯上,真的是有什麼材料就剪出什麼樣的片子,沒拍的就是沒有,想要換個角度補點什麼畫面都很困難,你一定要事先都計劃好,安排好,否則到了剪接室就太遲了。
舞台劇則是每場上演前,都還可以再調整,再修,像《暗戀桃花源》公演到六十幾場時,我們還在作調整,電影就不行了,一攝入鏡頭,是什麼就是什麼。
這種調整,其實全為了戲好,為了讓感覺更對,不是為了迎合觀眾的口味而去改變,那樣的話就是向商業投降,而非藝術創作了。
「桃花源」片段就像打快攻,「暗戀」則是打半場
● 問:不少人都說林青霞在《暗戀桃花源》中的表演是最好的一次表演,但我最關切的是你如何誘發一個演員的潛力?
● 答:基本上我的創作要求是沒有廢筆,任何看來像胡鬧的東西,都要有存在的目的,喜劇也要注意伏筆。
演員訓練上也是一樣,我們採用的即興創作,其實是在嚴格控制下所發展出來的結果,我們鼓勵演員徹底放鬆自己,毫無顧慮地去做,往往就會迸發一些微妙的火花,也許是自己意識中知道的,也許是根本不知道的,都很有趣。譬如我們先設定朝A方向發展,演員也許自顧自的朝B方向前進,結果就會整理出一個C的情境,但是這種走向往往也是朝四面八方,亂彈亂射地發展,所以導演也要適時控制,煞車或調整。
用打籃球作比方,「桃花源」片段就像打快攻,「暗戀」則是打半場,導演就像籃球教練,對不同的打法就給不同的指示。但是不管是打快攻或打半場,演員都得專心,全力以赴,否則一閃神,一跟不上速度,就接不到對手「派司」過來的球,教練就只好換人了。經過這樣的團隊訓練,我想演員的團隊默契和節奏都會很不一樣。
我替劇場設想的空間,就像個隧道,有光
● 問:電影版的《暗戀桃花源》和劇場上的最大不同點,就是安排了劇場環境和舞台幕後的戲,人來人往,有等待,有追尋,還有新的愛情遊戲在滋長,雖然是淡淡地點到為止,卻讓人咀嚼再三,很有意思。
● 答:劇場在電影中,其實也是一個角色,它親眼目擊了所有事件的發生。在開拍前,曾經有人建議就像舞台劇一樣,直接從上海外灘公園拍起,但是我覺得電影就要有電影的想法,若能先替劇場塑造空間,應該會很有趣。
回台灣工作這麼多年,有五六百個晚上是在劇場上度過的,對劇場的感受與看法,我想一定與初到者是不同的。
對劇場的感受,是有一些「流動」的情況,因為劇場的世界就是一個流動的世界,我們在文化中心演出時,有時候會有管理員私下放些人從後台進來,當然,每個劇場的情況都不同,但是很多人走來走去,有些與戲有關,有些與戲無關,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也有另一種風貌。
至於我替劇場設想的空間,就像個隧道,有光。隱隱約約有人來人往,所有的事都發生在隧道引進的世界中,至於佈景帷幕的波動、色彩都是在營釀這個劇場的空間個性,這樣的表現,對我而言,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