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良辰美景奈何天

羅卓瑤的《如夢》,其實是現代版的《牡丹亭》。

 

差別之一在於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柳夢梅和杜麗娘都因為心有追念(男的想功名,女的想匹配),入夢尋歡;《如夢》中的邁克(吳彥祖飾)和艾玲(袁泉飾),則是在現實備受挫折(男的是因為愛貓死了,女的則是男友墜樓),失落在夢境裡,巧遇、相惜,進而取暖。

 

差別之二在於《牡丹亭》中杜麗娘因為癡情,得以還魂復生;《如夢》中的艾玲卻因一肩之隔,從此咫尺天涯,遺願只能靠雙胞胎妹妹(同樣是袁泉飾演)來實現了。

 

相似之一在於《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和杜麗娘,都是分居南北兩地,素昧平生的男女;《如夢》中的邁克和艾玲更相隔萬里(一在紐約,一在杭州),間關萬里,卻能共一夢,還終能相會,那是緣,亦是命。

 

相似之二在於《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得著了杜麗娘的畫像,才確知夢中麗人;《如夢》則是邁克拿錯了艾玲的照片,才確定一切並非如夢,真實人生中確實有麗人存在,看似天涯,實為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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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拿崑曲極品《牡丹亭》來比擬《如夢》,卻必定有人不服,關鍵不在視覺,而在神采。

 

《牡丹亭》的美在於詞藻,曲牌和身段;《如夢》無意在古典殿堂上比高下,卻非常用心地運用現代元素(建築、空間和色彩),在城市的光影中雕琢出如夢似幻的視覺效果,從天青藍、波斯藍到普魯士藍,從鈷藍色到青玉色,藍色的深邃層次與主角的憂鬱心境和際遇有著背靠靠,心貼心的呼應效果。羅卓瑤從《秋月》、《誘僧》和《浮生》以來,就一直耽戀在這種色彩書寫的創作模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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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牡丹亭》固然古典,卻極前衛,杜麗娘的春夢解愁,在五百年前就已標識出情欲自主的獨立性格,以身殉夢,因愛還魂的決志,更堪稱時代前鋒,《牡丹亭》若非敢於從勇敢的女性出發,就不會激出那麼引人遐思的動人能量(這一點,岩井俊二的《花與愛麗絲》就執行得比《如夢》更自覺了);《如夢》卻選擇了從男性觀點出發,難免就回到了愛情通俗劇的傳統窠臼。

 

吳彥祖的呆與癡是《如夢》的底層基調;袁泉的變與黠,則是《如夢》的華麗變奏。羅卓瑤試圖揉合呆、癡、變、黠四組元素,幻化出新風月,是有膽識,卻也有局限。

 

吳彥祖飾演的邁克是終日活在網路世界中的宅男,因而呆笨,因而不善交際(他會上網請教網友該處理遽逝的愛貓,即是宅男本色;他又是ABC/美國出生的華人,所以中文常詞不達意,增加了尋人的難度,卻也製造了不少趣味);尤其是他狂跑馬拉松,只求力竭入夢的癡迷;他追夢不捨,弱水兩人,只求一瓢飲的癡情,都深得「癡」字本色,精準詮釋出迷夢人生的迷惘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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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彥祖如果是一張彈簧床,負責蓄積能量,《如夢》中的袁泉則是拚盡全力,決定電影彈跳高度的人。率先亮相的是為愛碎心的她,憔悴呢喃的模樣,或能惹人憐惜,但是相關互動,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巧合,不足以說明她再墜情惘的心情波動;再度亮相的她,則是繫著短辮,快騎單車,在小巷弄裡穿梭來去的清麗倩影,具備了所有的浪漫期待,亦足夠引領吳彥祖回魂還俗的魅力,此時的袁泉要展現的是雙面夏娃的能量,從月光轉換成為日光的風華,確實不俗,壞就壞在劇情難以為繼,無法自圓其說時,只好以雙胞姐妹來迴轉作結。

 

《如夢》的最大敗筆在於沒有伏筆,直接跳出結論,吳彥祖的母難情意結如此,袁泉的雙胞胎傳奇亦然,看似合理,卻給人瞎掰硬拗之感,浪漫走味,想像全失,壞了原色。

 

不過,羅卓瑤卻也是很想努力另創新猷的。電影真正能人的時刻在於袁泉在揭露真相之前,祈許著吳彥祖能夠正眼瞧她一下,不要再沈浸夢鄉,體認到眼前人與夢中人實為同一個細胞分化的雙生女,同樣也都深愛著他,就不要再分彼此了,原本慧黠開朗的袁泉,此時卻有著極癡的奢盼(那是多迷人的少女願望?),然而,容貌或一,細胞或一,姐姐就是姐姐,妹妹就是妹妹,最愛,不容打折,不容替代,所有的惆悵與失落,反而轉化成為更高層次的愛情夢想了(杜麗娘非得還魂,愛情才得圓滿),絕對的愛情,沒有其他選項,沒有其他可能,因為唯一,所以尊貴,所以珍貴。歎息,或許會讓人流下失望的淚水,但是不也標識著更純淨的期許嗎?袁泉追求的愛情,又豈是永遠做姐姐的化身呢?如果避開了雙胞胎的宿命,單純回到類似《雙面維若妮卡》的巧合框架裡,會不會有更高的自由度呢?硬要同一人,卻不可能是同一人的障礙,就這樣困住了《如夢》。

 

LAD5806.jpg雙胞胎的結局,讓《如夢》失去了虛實難辨的夢滋味;但是雙胞胎的選擇,卻也讓《如夢》的愛情傳奇,得著更多想像與解讀的可能,人生的得與失,還真是很難用天平來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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