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是活動的影像,不論是九十分鐘或者一百二十分鐘的影像,總數約十三萬格到十七萬格的影像(以每秒二十四格,每分鐘一千四百四十格來計算),能夠有一格影像長存觀眾心中,比例上也許微乎其微,但是平心而論,相較於多數看過就忘了的浮光掠影,基本上,就算只是短短的十三萬分之一格的記憶,那也是成功的一次銀幕書寫。
李安導演執導的《胡士托風波》帶給我最難忘的一個影像就是提供小鎮場地,促成胡士托音樂祭順利舉行的男主角狄米崔.馬丁(Demetri Martin),好不容易走進人潮,要去享受胡士托音樂祭的熱情演出時,卻始終未曾走近舞台,他遇到嬉皮,遇見了迷幻藥,享受了一段靈魂迷走的縱情時光,胡士托音樂祭明明就近在咫尺,對他而言,卻是遠若天涯,可以近觸,卻始終只能遠觀,而且只是匆匆一瞥。
這個驀然回首的畫面,就是《胡士托風波》最強烈的震撼。因為那不但是李安的創作選擇,同時也是中國詩情的文人手痕。
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了至少兩首古詞,首先是南宋詩人辛棄疾「青玉案─元夜」的「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既而是北宋詩人蘇東坡「題西林寺壁」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兩首古詞標示著「追尋」與「辨認」兩種極其迷人的生命態度,
先談追尋。在物質明確的俗世生活中,追求與擁有其實有著「必需共存的依附關係」,追求卻不能到手,難免悵惘;追求得手,則有著滿足的酣暢。飲食男女的唯物關係無非如此。
但是在唯心的層次上,追求得手之後真的是志得意滿的飽足嗎?還是「不過爾爾」的空茫與失落呢?把追尋界定為一種尋覓過程,不以目標或目的的得遂為終極目標,得失不再縈懷,不再計較,其實就更有著一種引領向上的精神力量。
其次則來談辨認。孔子要學生多唸詩,因為詩經篇章可以興,觀,群,怨,還可次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那當然只是詩經文句的字面工夫而已,看清楚世界萬象是教育的主要功能,偏偏真相卻未必是在地平線的高度上就可以清楚分辨清楚的,活在大時代的當下,尚且會因所站的高度與位置而對時代風潮有不同的解讀;後代的解讀又往往任由詮釋者來定調,未必就盡符當事人的感受。也就是說歷史的解釋是一回事,個人的感受則是另一回事,新聞媒體吵得熱鬧火烈的新聞事件,真的就是當代人最關切的事嗎?答案真的是因人而異。
《胡士托風波》的廣告詞有一句:「A Generation Began In His Backyard.(一個世代從他家後院展開。)」看似調皮謔諧,卻很精準貼切,歷史上所謂風起雲湧的大事,其實多數都是渾渾噩噩就發生的,後代人所用的形容詞不是想當然爾的「錦上添花」,就是心嚮往之的神遊加註,未必貼合實況,但是時光翻過一頁,歷史已然成形之後,就被形容詞給掠奪與竄改了本質了。
胡士托音樂祭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沒有看過音樂表演,就不算參與過胡士托嗎?遙遠的那一瞥凝視,難道就會因為欠缺近距離的特寫而變質嗎?保持一定距離的觀察與了解,難道就遠離了真相嗎?
胡士托音樂祭舉行的年代,正是人類登上月球的那一代,電視上轉播著人類登月大事,但是狄米崔.馬丁這一家人還不是得面臨著欠債未還,等待銀行拍賣的生活壓力?登月比較重要?還是欠債未還比較重要?一旦電視上也開始報導起胡士托音樂祭人滿為患,塗為之塞的瘋狂景像時,同樣在家中看著黑白電視的伊梅達.史丹頓(Imelda Staunton)又有著多少正在書寫歷史的興奮呢?新聞報新聞的,她還是得過著自己的生活,搶著賺自己該賺的那一票,憂煩著毛巾夠不夠,飲料夠不夠……歲月的輕重,歷史的比重,不是永遠伴隨著人心焦慮程度,而有著全然不同的滋味嗎?
驀然回首,胡士托的音樂舞台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李安的詩意鏡觸,超越了寫實主義與重建主義的追求,達到了詩情人生的高度,那是詩心才情才能企及的高峰,面對嘰嘰喳喳的俗世麻雀,李安只能微笑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