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爸,你好嗎》的戲院時,我的臉頰上還帶著淚水印痕。
我能夠明白張作驥為什麼要在入場時送觀眾面紙,因為,他有把握,他的電影能夠觸動觀眾心弦,刺激淚腺。
不過,看著《爸,你好嗎?》的十段故事,雖然一定會想起自己經歷過的父子關係,我在電影的前九十分鐘時,都不曾流下眼淚,最後落淚,則是因為片尾字幕時出現的十多位民眾的街頭訪問。
十段有劇情的電影內容是表演,最後兩分鐘的片段則是人間紀錄,叫不出名字的路人,就對著攝影機,拿著麥克風,應攝製組人員之邀,說出對父親的思念,多數受訪者的父親都已經離開人世,來不及說的話,來不及分享的心情,常讓子女覺得抱歉,於是他們的眼眶自動泛紅,聲音自然哽咽,沒有受過表演訓練的他們,無需表演,只要真情流露,威力更強更大。
傳統概念中,劇情片煽情,紀錄片真情,紀錄片能夠打敗劇情片,關鍵就在於真情打敗了煽情,《爸,你好嗎?》摻雜了劇情與紀錄片的雙重特質,營釀催人熱淚的觀影效果,確屬導演張作驥的巧思,紀錄片拍麼動人,自然很棒,劇情片經營了大半天,魅力及威力卻不敵紀錄片,那得承載多大的壓力呢?
作戲,可能是《爸,你好嗎?》的最大障礙所在。
散名名家朱自清先生1925年發表的「背影」一文中所刻畫的父親形象,多年來深繫人心,尤其最後那一句「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更是不知讓多少人悄悄流下了眼淚。
但是文字歸文字,影像歸影像,文字的想像世界何等遼闊,歷來試圖將這段文字轉化成影像的嘗試,都不算成功,畢竟,要把一千三百多字的文章轉化成為影像,需要填補太多的元素進去,劇情才能紮實結棍,1985年,畫家翁大成找了鈕承澤和陳慧樓來詮釋《背影》,高潮戲自是月台上父親捧著橘子上台穿梭的身影,太過忠實的翻譯,卻也因此少了想像空間與感動的力量。
這一回,張作驥同樣想要挑戰名著,同樣拍出了一段名叫《背影》的現代新詮版,陳慕義飾演駕駛鐵板三輪車靠勞力養家的父親,在《海巡尖兵》和《九降風》中都有精彩表演的張捷則是即將畢業的高中生,即使家境清苦,他依舊巴望著人生僅此一回的畢業旅行,也想和同學一樣擁有一台數位相機,陳慕義湊得出錢送孩去參加畢業旅行,但是上萬元的數位相機就很吃力了。
電影的前面三分之二劇情,是一位急著伸張青春手腳的年輕人對父母的無盡需索,只顧黏著電視看職棒,卻懶得準備第二天的考試,甚至早晨還起不了床,眼看就要趕不上火車,誤了上課,卻還巴望著才剛熬夜收工回家的老爸開著鐵板車送他去車站。張捷的臉上有著青春的驕縱任性,具現了爸媽叫不動,只顧自己欲求的青年德性,坦白說還真有讓人恨得牙癢的寫實功力。
前面三分之二劇情其實完全不似朱自清的「背影」原著,那是張作驥重新消化之後的再生,這種重新演繹的手法是必要而且成功的,然而關鍵高潮還是得回到月台上。
陳慕義從型到戲,都深合台灣本土味,不苟言笑,不善言詞的他,不但即時能把兒子送到火車站,還有點餘裕可以瘸著腿,買了三明治早餐,跨過月台送給候車的兒子,拙樸的行動中蘊含為人父的深情,原本也是極具說服力的,張作驥除了將高潮壓縮到最後三分鐘,盡量避開原著的魔咒與限制,甚至也運用了畫化音的技巧(只聽見同學的催促聲音,看不見同學的表情),讓張捷得能在焦躁同學與低調父子的雙重擠壓中顯現他的感動與體會。但是熟悉「背影」內容的人,誰不明白月台上會發生什麼事?
現代版的父親也許清瘦了些,沒有塞進褲檔裡的花布襯衫雖然取代了原著的青布棉袍,但是這些新增的細節都不能替代那種為孩子多盡一點心力的無言叮嚀,亦即張作驥還是得回歸原著最根本的文字行距的框架之中,除了翻譯,並無新創,就算我們可以解讀成那是不同世代,不同身份,都會照樣上演的父子情節,但是沒有意外,只有重現,卻也成了最大的遺憾。
戲劇是人為的,因而刻意;紀錄是天成的,因而情真。真情打敗煽情,其實是必然的宿命,也是創作者難以迴避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