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宗師十三燕

眼界與記憶是人生的福氣。沒有趕上節氣,或許還來得及在傳聞中想見盛世風情;曾經飲嘗甘露,才更懂醇酒何以成佳釀。

 

沒有王學圻,陳凱歌的《梅蘭芳》只是一罈辣口嗆喉的二鍋頭;有了十三燕,《梅蘭芳》找到了打開舊時代門窗的那把鑰匙。

 

王學圻是誰?答案要先從《黃土地》談起。

 

那一年,一九八五年,初試啼聲的陳凱歌導演,張藝謀攝影師拍出了一位到黃土高原採集民歌的八路軍官的青春傳奇,讓世人看到了中國傳統美學現代化的揚眉怒目神采,那位年輕軍官就是王學圻,他不能改變從高原找到黃河邊挑水喝的年輕丫頭的宿命,他只能見証擂鼓扭腰的腰鼓隊員用著原始的儀式祈禱龍王落雨。那一年,他們以姿態召喚了世人的目光,改寫了中國電影的氣韻與氣運。

 

二十三年過去了,那位器宇軒昂的漢子,髮已白,鬢成霜,以往的快意談吐,如今成了咬文嚼字,精蘊內含的心機老人。時間不但改變了他的外貌,也讓歷練改寫了他的氣質,再在大銀幕上重逢王學圻,有如猛然一口烈酒入喉,嗆辣中更見風霜醇味,其實我是由衷驚佩的。

 

驚,是英雄白頭,挑眉抑嗓俱有神,虎嘯又龍吟。

 

佩,是老薑嗆辣,舉手投足全是戲,滑溜又抖擻。

 

電影中的十三燕是京劇前輩的縮影,面對滾滾而代來的時代新潮,他有中流砥柱的豪情與本事,相信祖宗家法必能歷久彌新。只不過,相信歸相信,當歷史的浪頭鋪天蓋地覆淹過一個世代山頭時,老邁的終究要過去,不管合不合時宜…能夠留下一絲背影和殘聲的,都算是萬幸了。

 

中國的醬缸文化之一就是話只說三分,皮裡陽秋了半天之後,最後一聲的總提結論,才算拍板定案的威權神髓。《梅蘭芳》中的十三燕逢人見面總是皮笑肉不笑地儘說客套話,只有起身閃人時才會丟下關鍵結論,從初識邱如白,新舊戲打擂台,他的習慣動作都是文武場拉拉雜雜熱鬧熱身之後,才猛然以一句高八度的嬝嬝餘音,做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飄揚身姿,那固然讓人動容,也更讓人錯愕。似乎不如此,不是老江湖,不如此,不叫老爺子。

 

老爺子有自己的一套,是從過往江湖規矩提煉而得的精髓,王學圻先是在慈禧賜頒的黃馬掛玻璃罩上哈氣擦拭,就道出自己在傳統世界中掙得的地位與榮耀,後來這份歷史靠山,卻成為他與梅蘭芳一較高低的賭資時,所有曾在他的心中奔馳算計的狠與痛,觀眾就已經全然明白了。用最尊敬的一切換取最高貴的搏鬥,一切真的就有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淒厲力道,更別提高朋滿座對上人去樓空的訣別身影了。

 

十三燕遇上的問題看似有三,其實只有一個,就是:「時代在變,你到底變是不變?」不變,他依舊可以活得好好的,只是隨著歲月光影自然黯淡而已,但是他首先遇上徒孫的疑惑:規矩可不可改?家法可不可變?堅持不變,是不是益顯自己不識時務?其次,若真要變,應是由他說變,還是徒孫說變?慢了半拍,落了人後,不就輸了氣勢與尊嚴?第三,技藝宗師本即天下不敗,怎可怕了新人挑戰?

 

其實,早在《汾河灣》一則戲中,原本唱著薛平貴獨角戲的他,習慣了觀眾的喝采聲,不料遇上了不一位甘只以背影相對的柳迎春,同台演出的梅蘭芳硬要對睽違十八年未見的夫君唱詞有情有思有回應,於是他也能如響斯應,有板有眼演出互動對手戲時所聽見的熱情喝采,就已經是最精準的全民公投了,他有能力做到,而且做得好,只是在關鍵時刻選錯了堅持點,驀然回首,才知蠟炬已殘的燈火闌珊處只剩自己寂寞身影了。

 

做為時代的悲劇縮影,《梅蘭芳》中的十三燕其實是最精準的示範實例,他的狠準與滄桑只有老戲精才能得其神韻,王學圻有著絕不示弱的眼神堅持,也有著想做追日夸父,卻難擋錢塘官潮的螳臂之歎,每回只要他開口說話,戲就活了,就來勁了。整齣《梅蘭芳》生手嫩角太多,只有兩位戲精,一位是王學圻,另一位則是陳凱歌的妻子陳紅了,有了他們一前一後相互吆喝,《梅蘭芳》就絕少冷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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