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婦難做,做名人主婦更難。
一般主婦打理的無非衣食溫飽,花用妥善,家庭和樂;名人主婦則多了體面、周到和競爭。《紅樓夢》裡的王熙鳳如此,《梅蘭芳》的福芝芳(陳紅飾演)亦如此。
在文學或戲劇作品上,一般主婦通常形容模糊,看不出個性與氣質,因為所行所為之事,大都相同重複,乏善可陳;名人主婦必需在名利場上浮沈爭勝,所以多了精明算明與爭強鬥勝的身段,嘴吧伶俐,手段俐落,勢不可免,也正因為多了這些算計,成為通俗劇上最宜雕琢及鋪陳的戲份。
就像舊中國靠媒灼之言的傳統婚姻一般,《梅蘭芳》裡的福芝芳就像地底突然裂開了縫就磞出來的人物,前面沒有介紹,沒有伏筆,猛然就
沒有,什麼都沒有,福芝芳就直接闖進了觀眾的視界之內,雖然突兀,卻是理直氣壯,除了接受,別無抗辯之聲。一如梅家班親友從此得忙著伺候那位精打細算的老闆娘,觀眾開始體會出夫妻生活有如太極圖那般,有黑有白,有凸有凹,渾然一氣的運作方式。
如果,梅蘭芳像太陽,福芝芳就像黑子,一位強烈穩定放光,一位則不規則跳動,陳凱歌的劇本給了福芝芳三場大戲:「押房」,「奪愛」及「名節」,相較於梅蘭芳只多了一場「揚名」,陳凱歌對於(妻子)陳紅的偏愛是昭然若揭的(比起《無極》中無血無肉的滿神,不知差上千萬倍)。
「押房」之戲是梅蘭芳要進軍美國,得有一筆旅費資金,典押房產做擔保是銀行求借款保障的手續,但是成敗全繫乎梅氏一身,跨海東征,成或不成,事前無人預知,面對一場勝負難料的戰爭,梅蘭芳除了藝壇地位備受檢驗,還得另外承擔傾家蕩產的風險,他自己不方便多說,所有心頭的憂慮,就讓枕邊人福芝芳有了置喙空間,就在她對邱如白等人數落持家艱難的錙銖必較中,觀眾清楚看到了梅蘭芳的身後黑影。陳紅字字句句儘在理字上的得理不饒人,卻也總在梅蘭芳挺身而出時即時收手,算是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夫妻唱和的典範了。
「押房」中的陳紅,展現了主婦的精打算盤,梅氏家道有她料理,不虞中落;難的是「奪愛」一則,因為,她要捍衛的是自己的地位與尊嚴。
人生或許有很多伴侶,真要問誰是最愛,可能只有一人獨享。一般而言,明媒正娶的正宮娘娘雖有合法頭銜與地位,在愛情天平上卻未必獨佔鰲頭,《梅蘭芳》裡沒有談及梅蘭芳與福芝芳的愛情,其實就承繼了舊婚姻體制下的名實假相,所以才會大費周章地安排了孟小冬雨中接傘,同台票戲的初識,以及後來惺惺相惜的假戲真做,以迄不誤前程的決然告別。《梅蘭芳》清楚標識了孟小冬才是最愛,福芝芳只要一著錯,就可能滿盤輸,危機四伏之下,她的冷靜與制敵機先,就拿捏得極為精準,光是兩女相遇,一位要倒水迎賓,一位卻擺明了倒了我也不喝的「主權」宣示戰爭,就已經把利害計較之心推到高點,機鋒連連,除了讓人怵目驚心,卻也不能不低迴再三。
至於「名節」一段,則是呼應了電影再三致意的戲子身份主題,少年梅蘭芳不屑做人男寵,謟媚權貴;中年梅蘭芳則是悍拒異族,不再粉墨。前者則是私人情欲的替代,後者則是國族文化的樣板,重要性相差太多,梅蘭芳首當其衝遭日軍約談留置,福芝芳不但要緊跟其後,還要守候其外,用她的焦慮來彰顯梅蘭芳的漫長與無助,同樣也是一明一暗的對照手法。至於她和邱如白的幾回矛盾對立,說穿了既有對事物的不同見解高度,同樣也有要在夫君心中爭排名的寓意,於公於私盡是戲,陳紅確實無負陳凱歌所託,把福芝芳這樣一位不討喜的角色還原到有血有肉的「主婦」本色,她的言行點中了多少當家女人的心,試片現場一聲聲的歎息,就是對陳紅的最高禮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