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執導的《停車》,有野心,有風格,亦有膽識,可惜要講的東西太多,反而亂了節奏。
時間:2007年五月母親節的下午到凌晨
地點:台北市承德路的一個路邊停車位。
行動:張震想買一個蛋糕回家過母親節,座車卻總是會被其他並排停靠的車輛給擋住了去路,動彈不得。
從以上三個元素檢驗台灣新秀導演鍾孟宏執導的金馬獎閉幕作品《停車》,可以清楚發現《停車》其實非常合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Aristotélēs)在評論古典戲劇時所標示的「三一律」原則,就是必須遵守:「時間」、「地點」和「行動」的一致,亦即一齣好戲應該就以單一的故事情節,一天之內和一個地點所發生的事件為重點。
三一律的好處是讓戲劇的情節與人物集中,讓節奏更明快,故事更濃烈,基本上,就是讓高濃度的戲劇密度來主宰觀眾的感受。《停車》在三一律的誘導下呈現了台灣電影少見的黑色喜感,一再的停車與阻車巧合,帶出了一波波的市井小民,也在台北市古老社區的沒落氣息,撞見了社會陰暗角落的浮沈悲歌,從構想到執行,有不少讓人驚豔的靈光與巧思。
但是三一律最艱難的地方就在於如何表現前因與往事,讓戲劇的矛盾衝突得以在瞬間當下構成強有力的對話,也讓觀眾在無需多做註解或說明的情況下就能充份理解與欣賞戲劇趣味,《停車》最可惜之處就在於三段回憶。
第一段回憶戲來自曾珮瑜飾演來台賣春的撫順女郎,鍾孟宏煞費苦心到大陸取景,詳細介紹了她困於生計來台賣身的無奈背景,但是就算不拍那與《榴槤飄飄》十分相近的十分鐘戲(秦海璐就因此片獲得金馬獎最佳女演員獎),其實完全無損於曾珮瑜不堪剝削的身心俱疲慘狀,從她面對賈孝國、戴立忍和張震的三款台灣男人模樣,再加上她在夜市落跑,以及被戴立忍當眾羞辱的幾場戲,她的悲情其實早已完全確立,而且極具說服力。
問題在於鍾孟宏的野心太大,光是一個台北街頭停車的偶然巧遇,他在橫座標上硬要加進台灣、香港和中國三地人的元素,意圖涵蓋今日華人的面向與焦慮;又在縱座標上,加進隔代教養、雅痞不孕、黑道倫理,舉債遁逃,拾荒老婦和精神燥鬱等社會因素於一片之中,反而拖長也拖慢了敘事節奏,那一段大陸回憶戲,來得突然,插得冒昧,更破壞了三一律的密實節奏,實在可惜。
同樣地,杜汶澤的戲可圈可點,卻硬要他扮起在台灣的香港人樣版,難免就要來一段與老客戶金士傑思念父親的懷舊戲碼,沒落的手工裁縫,難忘故人情的唏噓,都讓這段戲別有韻味,更在杜汶澤把人家一襲好料,剪成五短身材,而有了爆笑又委婉明志的驚異轉折,讓人格外佩服起鍾孟宏說起短篇故事的小功力。問題同樣在於如果每個人都來段回憶,會不會就太拖泥帶水呢?《停車》的問題就在於一連串的巧合後,劇情和張力已經失控到有如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下班後(After Hours)》,從讓人菀爾的都市狂想曲變成了不知伊於胡底的城市夢魘了。
張震飾演的陳莫被張美瑤錯認成小馬,就在代唸家書的那時,交代了小馬犯下綁票撕票案的背景;張震一直打電話與苦守家中的妻子桂綸鎂聯繫,也得來上一段他們精卵相斥,無法受孕的往事,兩段回憶的交錯運作,其實只是要鋪排最後假小馬變成了真小馬,還接受老夫妻的託孤奇譚,《停車》的戲劇結構雖然極盡巧合能事,原本都還佔在寫實本色之上,最後卻來個大躍進,跳入一個太過一廂情願的「夢幻」情節,將昏天黑地的黑色喜劇搞成了親情大團圓的「美麗」結局,徹底亂了原本的節奏和氛圍,更讓「三一律」只是形式上的神似,未能更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