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宇森的《赤壁》,展現了「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的氣勢與企圖。
《赤壁》大概是吳宇森過去十年來最好的作品,主要是他用華麗的視覺語言,把華人耳熟能詳的三國傳奇拍出了流暢的電影感,聲音的營造亦極用心,遺憾之處則是太多的電視劇對白格局。
先談三國。吳宇森的招式有二,一是乾淨俐落,風捲殘雲;二是,假借轉用,虛中轉實。
首先,他在《赤壁》中明顯套用了好萊塢的敘事語法,簡單不紊地交代了三國歷史。開場戲要說的就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囂張狂妄,曹操上朝,群臣相拱
手,獻帝抖顫,不得不擬詔的無奈,簡單明白就道盡趨炎附勢的政治現實;至於賜酒殺孔融,無非就為了合理化他南征的野心,劇情滾進的速度極快,正是好萊塢慣
用的手法。
其次,劉備兵敗新野,長坂坡上趙子龍救阿斗,張飛吼退曹軍都是「三國演義」從話本、京劇到電玩都已經屢見不鮮的情節,但是做為《赤壁》的開場戲,胡軍飾演
趙子龍的槍挑拍擊,每個動作都以極細緻又誇張的聲音特效來突顯爭戰效應,符合了好萊塢商業電影追求聲色之娛的基本標準(前提是,你要到一流的戲院才聽得出
音效工程的龐大與艱難)。
然後,周瑜練兵時,聞牧童笛聲而油生「江山如此多嬌」的詩情,則是刻意要為羽扇綸巾的周瑜營造不同凡響的英雄氣度;至於甘寧手下涉嫌偷牛,他卻要大夥去踩
泥澤,示範了大敵當頭,不計小節,只求一心的領導統御手段,這些都是正史未見的場景,但在重拍的三國史傳中,卻不失為另起爐灶,得見英雄情貌的敘事法,就
像老掉牙的雁行陣,看似消遣,卻是為引導出後來更老套的八卦陣,不落俗套,卻也不失趣味的劇情環扣,拿捏得恰到好處。
至於壓軸的八卦陣大戰,吳宇森其實是煞費苦心,先是娘子軍誘敵(讓趙薇飾演的孫尚香不會是聊備一格的花瓶),繼而是樹枝滾黃沙,塵土蔽天,那是「空城計」
中最膾炙人口的欺敵戰,然後,他一方面參考了《夢幻騎士》的盾牌反光情節,以激光亂曹軍騎兵;另一方面則是試圖重現俄國導演瑟蓋.邦達爾卻克
(Sergei
Bondarchuk)在1970年所拍的經典戰爭電影《滑鐵盧戰役(Waterloo)》中所呈現的古代戰爭列陣實況(當年,《滑鐵盧戰役》不但重現了
英法兩軍對陣的方陣實況,同時用鳥瞰鏡頭捕捉了震撼人心的史詩場面),另外還借用了岳飛用鉤鏈槍打敗金兀朮拐子馬的戰史傳奇,使得這場八卦陣大戰,有趣
味,有場面,有血腥,還有奇觀,甚至還讓關張趙甘幾位大將都能各自上陣展現好身手,有群戲,亦有個人秀,剪裁得恰到好處。
諸葛亮放鴿探曹營虛實的那場戲,明明就是動畫展演,卻從從實到虛再到實,鴿渡長江,直奔敵營,一氣呵成的視效與氣勢,其實正是電影感的具體展現,再交
代曹操高掛小喬畫像,甚至不問寵妓姓名,直呼她叫小喬,看似歪批三國,卻也同樣為一代梟雄找到另外一個不可告人的愛慕動機,合理性或許不高(除非吳宇森還
真的拍出少年曹孟德當年一見鍾情的輾轉反側),卻頗能唬人,畢竟「衝冠一怒為紅顏」,正是古今多少英雄難過的美人關。
刻意安排的戲劇高潮,雖有高招,卻也有失手。
周瑜為逼出孫權的拚鬥決心,留主公一人單獨鬥虎,看似有戲,卻太刻意;一如八卦陣已勝卷在握,周瑜卻要孤軍涉險,甚至演出以胸擋箭救趙雲的戲碼,看似突顯
了他的兄弟情義與過人勇武,卻盡失「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飛灰湮滅」的氣質,反而多了些貪功涉險的血性躁動,這樣的角色塑造,符合吳宇森最迷戀的兄弟情義
戲碼,卻也讓周瑜的性格前後不統一,就像梁朝偉的古裝頭套一般,明明有型,看起來就是不太順眼。
《赤壁》是群戲,人人有戲,而且各有魅力,全靠妙手剪裁,吳宇森的戲份拿捏讓眾星皆能恰如其份,又各有一片天,展現出他熟讀三國,而且得能「笑談三國」的揮灑功力。
其中,張豐毅飾演的曹操有形有戲,話白雖有些「欲望使人年輕」的現代渾話,少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詩情,但是唸白雄渾,再得到服裝的幫襯,頗得梟雄
英姿;張震的孫權則是難得展現了東吳少主的陰騭與優柔,唸白的氣勢雖然稍遜一籌,但是狠辣的眼神卻也夠扳平了。相對之下,蜀將陣營的劉關張全成了樣板,胡
軍的戲偏多,但還稱職,金城武的「略懂」與「我需要冷靜」,雖然有些笑果,但在配音的加分下,卻也算是風流倜儻,魅力萬千了。
至於孫尚香愛點人穴道,馬都難逃,連劉備都會遭毒手,當然是存心搞笑,認真不得,反而是孫尚香怒斥孫權從來不懂她,轉身又能對諸葛亮娓娓細述三國亂世的女
子悲情,也是吳宇森電影中少見的女性關注。林志玲的小喬娃娃音,乍聽是有困擾,後來懂得藏拙收斂,倒也無傷大雅,只有他與梁朝偉的那場床戲,就顯得多餘
了,畢竟有《色,戒》在前,橫躺在他倆之間的床單衣物就是礙眼,反而不如周瑜負傷後,由她輕手綁繃帶的肌膚纏綿來得勾魂攝魄了。
《赤壁》的音樂找來日本音樂家岩代太郎負責,戰場拚搏的史詩風格其實與漢斯.季默相距不遠,有扶襯之效,可惜卻差了點盪氣迴腸之功,特別是牧童笛聲,少了
江南風情;諸葛亮與周渝的古琴相試,只求表現彼此的激戰求戰之心,卻未能在你來我往之間聽出你追我隨,你迎我拒的纏鬥魅力。音樂呈現了熱切的效果,卻未能
攀登吟詠高峰,少了餘韻,殊為可惜。
或許正因為《赤壁》史實太豐,人物太雜,以致於對白忙著剖心掏肺,既要交代彼此襟懷,還要交代互動發展,以致於說的太白太直接,看似行雲流水,俐落快速,卻顯得刻意鋪排,太多電視劇格局的文藝腔,讓全片格局未能更上層樓,算是本片的一大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