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人生,不宜用黑白兩色來下定論,有趣的電影也一直在挑戰我們被簡易二分法困住的人生思維。
氣,很神秘,明明看不見,卻能感受得到,用「氣韻生動」來形容藝術作品,看似抽象,卻是很明白的觀影感覺,也許還是「摸不著」,卻能給人面對立體浮雕的感受。
新導演雷恩.弗來克(Ryan Fleck)執導的《我的左派老師(Half Nelson) 》就是一部氣韻生動的作品,關鍵人物在於男主角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的精彩演技。
去年的奧斯卡盛會上,雷恩.葛斯林躋身為最佳男演員前五名之林,不少人第一個反應是:他是誰?(雖然他演過《衝鋒陷陣(Remember the Titans)》和《手札情緣(The Notebook)》,畢竟名氣還不夠響亮);第二個問題則是《Half Nelson》的片名是什麼意思?於是直譯的《半個尼爾森》出爐了,勤查字典的人也用意譯的《鎖喉拋摔》來解讀,可是你非得看完了電影,才能明白片名所指涉的「力學」意義,片商命名為《我的左派老師》則是深入劇情之後,把主題精神發揚光大的另類處理手法了。
看到這樣的片名,多數人立刻會聯想到一般的師生電影,不論是《春風化雨》、《心靈訪客》或者《放牛班的春天》,師生片一定強調神奇老師苦口婆心的教學方法,點石成金,化腐杇為神奇的教學成績,更讓觀眾得能從中找到期待與滿足的回饋。《我的左派老師》則像是《半個尼爾森》所指涉的「一半一半」:一半神奇,一半現實。神奇讓人期待,現實則讓人心驚,雜揉在一起的複雜情味,讓《我的左派老師》成為2008年台灣電影市場上最另類,也最讓人低迴的作品。
雷恩.葛斯林在《我的左派老師》中給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是宿醉未醒,不修篇幅的老師,但是進入教室後在黑板上寫下的「歷史是什麼?」問句,以及隨後展示的哲學論述,卻立刻散發出靈光乍現的精彩魅力,他是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信徒,相信歷史是「正」、「反」兩股力量相互牽扯激盪而生,陰陽如此,黑白如此,日出日落和呼氣吸氣,成就了人生各類情貌…身材清瘦的他講起課來卻極有說服力,學生的課堂互動也充滿著即席回應的趣味魅力,立刻就替電影建構出傳統師生電影的迷人基礎。至於電影中穿插的史實片段,也恰巧呼應著歷史正反力量的牽扯,透過學生的論述,以及充滿問號的反思,也讓電影中的歷史課呈現了多元情貌,不只是編導個人的思想洗腦了。
這位名叫Dan Dunne的老師不但善於用問題帶動同學(以及觀眾)思考,還兼任學校女籃隊的教練,指導學生在體制內衝撞,同時也排斥作弊的學生,抗議不稱職的裁判,乍看之下,似乎人生的聖潔光明全都聚焦在他身上,但是《我的左派老師》最啟人深思的觀點卻也在同時呈現了他的弱點與陰暗面,他獨居,愛看書聽黑膠唱片,卻也吸毒磕藥,女友和別人訂婚了,常到酒吧搭訕女客,與女老師約會卻也會酒後亂性,一切就像他在課堂上所形容的「正反人生」:「人類都有原罪,都是罪人,但是卻努力多做良善之事。」沈淪與提昇的人生矛盾力流就這樣在他的軀體內相互激盪拉扯,他是光明良師,卻也是黑夜醉客,難以定位,難以遽下斷語,讓這位老師角色耍脫了刻板印像,有了更接近真實人生的氣味。
有老師,必定有學生,《我的左派老師》的學生就是由夏綠卡.艾普斯(Shareeka Epps) 飾演的十二歲黑人女生Drey,父母親分居,父親對她不聞不問,在醫院工作的母親經常得加班,哥哥卻因販毒坐牢,Anthony Mackie飾演的毒販則極力討好她,想要拉攏她做販毒交通,她生活在一個令人窒息的無望空間之中,白人老師相當程度意謂著指引她前行的光明燈塔,偏偏,她卻於一場籃球賽後,在休息室裡撞見了正在注射毒品的老師。
光明太陽也有黑子污點,Drey沒有因為發現了真相而幻滅了理想,也沒有因為掌握了老師的秘密,而有了惡形惡狀的手腳動作,好奇,讓她有了接近老師的動機與方法;老師卻既想協助她離開毒販糾纏,卻也沒有辦法拒絕毒販的誘惑。
從老師到學生,不論你的膚色是黑或白,電影中的角色都很難用純淨的黑白兩色來定義他們的正邪是非或好壞,這不符合傳統戲劇的結構,卻更符合人生真相,因為誠如老師在課堂上所說的:「One thing doesn’t make a man.」喜歡替人戴帽子的人老愛「以小觀大」,只因犯過一件人生錯事,就認定對方一無可取,渾不知人生複雜,錯錯對對的大小事不知凡幾,《我的左派老師》的人生觀察因而呈現了極具說服力的寫實力道。
電影演員原本都是做戲,但是有人一亮相一開口,就活靈活現,關鍵在於演員了解角色,找到正確的詮釋方法,雷恩.葛斯林的表演方式就是如此,滿面于思,並不代表他就思想混亂;雄辯滔滔,並不意謂他就能身體力行;熟讀「我的奮鬥」,並不能証明他就是擁護納粹;愛引用黑格爾哲學,也不能說他就是共產黨…看到他,觀眾就看到了在他體內運轉拉扯的氣流,就像立體畫派畫家所雕塑出的人生嘴臉,橫看成嶺側成峰,並不只是一句詩文而已,而是千真萬確的人生素描,他的沈思、掙扎、抗拒與陷落,正是凡夫俗子的寫照,雷恩.葛斯林的表演有如一面鏡子,讓觀眾看見了自己的夢想,以及一直想要閃躲的脆弱,銀幕和觀眾的互動空間中因而就有氣韻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