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青年導演林靖傑(右)在2007年完成了重要作品《最遙遠的距離》。
2003年,我應邀替公共電視審查人生劇展的企畫案,林靖傑的《最遙遠的距離》就是其中很獲多位評審重視的新片企畫案,然而,四年過去了,一直沒見到《最遙遠的距離》完成推出,直到2007年的五月,我應邀出任台北電影節評審時,終於看到了《最遙遠的距離》的完成版。
四年時光,不曾讓我忘記乍讀林靖傑劇本時的詩意迴響,在終於見証到從企畫案到影片完成的實踐歷程,也格外能夠體會的林靖傑逐夢的艱辛。
文字飽滿詩意並不難,一切都由人心在想像在運算,影像追求詩意則因一切歷歷在目,明明白白,反而難,但是《最遙遠的距離》卻輕易跨越了詩情障礙,林靖傑用環境聲音和空間影像,透過演員的肉身和話白,讓詩情停駐在影像之間,對我而言,《最遙遠的距離》堪稱是2007年最有韻味的一首抒情詩。
其實,我早在1999年的中影三段式電影《惡女列傳》中看過林靖傑揮灑才情的《猜手槍》,對他挖掘題材與人性的深度與廣度印象刻,後來陸續看過他拍的紀錄片《台北幾米》和《嘜相害》等片,知道他關心底層民眾,才會組織一個《向左走影像工作隊》,旗幟鮮明地站在苦難勞工的一邊,要用影像紀錄他們的悲歡離合,要用影像替他們發音,他的姿態與堅持都是我衷心嚮往卻力有未逮的。
日前,有機會邀請到林靖傑上廣播節目,於是我問了他兩個很基本的問題,他的回答卻讓我印像深刻,因為他的回答率真又實際,而且我相信對有心追尋電影夢想的年輕人都有相當的啟發意義的,以下就是這兩段問答的內容摘要:
問:你是怎麼愛上電影?怎麼和電影結上不解之緣的?
答:我本來是笨笨的孩子,笨笨地唸了輔大大眾傳播系,以前也只是瞎看電影,記得大一年,助教拿了楊德昌導演拍攝的《青梅竹馬》,那時候還沒有DVD,還只是解晰度不很清楚的VHS錄影帶,但是電影的城市主題,侯孝賢與蔡琴的表演,卻讓我整個人被震懾得腦筋一片空白,心中充滿飽滿的奇妙感覺,還記得看完這部楊德昌執導的電影時,外頭已近黃昏,走出教室踏上走廊迎向夕陽時,整個人就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那是我生命中的magic hour,有一種好像與真理相遇,讓人想要哭的衝動感覺。
楊德昌導演先帶給我電影的震撼魔力,原來電影是可以這麼貼近真實生活,用真實的生活切片貼近觀眾,像文學作品一樣碰觸到內心和靈魂深處。後來我又看到了法國導演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名作《去年在馬倫巴(L’ 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我必需說那時我完全看不懂,但是我卻看到了電影做為一種表現媒介,可以由那麼大的自由度,隨意結合影像和聲音,可以隨意採取敘事方式,在時空之間可以自由來去,完成顛覆了我既定的思考模式,讓我先鬆綁,瓦解我過去的那一切信念,因而產生新的力量。
面對這些電影大師的啟蒙後,我的腦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開始在腦海中搬演自己的影像。當時我一度樂觀地認為創作是人人都可以去做的,可以把自己很有感覺的事物,透過影像表現出來,後來才慢慢明白拍電影是件龐大工程,需要極多的資金、技術還有眾人協力才能完成。
退伍之後,我的家境不能供應我出國去唸書,按部就班唸個學位回來等待拍片機會,個性上也不適合去跟片,跟隨知名導演去拍片,然後等待合適的機會在大師的引荐下自己也升格去拍片,因為在跟片現場中其實是太痛苦的折磨,明明在拍片時有很多創意源源不絕跑出來,你卻必需暫時擱下,轉而去執行別人的要求,我發覺自己沒有能耐熬個十年,等待侯孝賢和王小棣等前輩給機會去當導演,於是就把創作能量轉化成為文字,寫不不少小說,也幸運得了獎,一切只因為沒錢去拍電影,於是只好用筆寫下一些腦海中自己覺得很不錯的想法與畫面。後來,遇上新聞局的短片輔導金,我才幸運地開始拍片,雖然我的歷程比別人多了迂迴遠路,經歷了很多不同的風景與花朵,等我到達終點,終於能夠開拍時,一切其實都是值得的。
問:你左手紀錄片,右手拍劇情片,累積了不少作品,讓很多人都羨慕,可是你的電影公司卻命名為向左走電影工作隊?為什麼?紀錄片和劇情片,那一種電影素材比較能夠實踐你心中的真實夢想呢?
答:做一個電影導演往來的人士好像都是中產階級,但我卻出身在勞工家庭,對很多生命底層的事都很有感受,因為我的能量來自底層,我並不是批評中產階級不好,中產階級人生的精神與物質世界是人生追求的一種水平,我只覺得自己的創作趨勢很像花朵的向陽性,社會底層就是我的陽光,我從底層出身,自然就會更想貼近餵養我成長的土地。
我在拍紀錄片時,坦白說就是把電影當成一種媒介,一種工具,我希望透過自己的鏡頭讓大家更清楚看見與體會我們社會底層人士的樣子、可愛與困境,呈現他們的生命尊嚴,讓他們的生命能被更多的人看到,畢竟多數媒體都習慣聚焦在光鮮亮麗的人身上。
對我而言,紀錄片和劇情片都是追求真實的一種手法,人生中到底什麼是真實?坦白說真的很難說,我不諱言自己的創作態度是去追求及呈現生命的真實,然而我們的生命中,每天都有許多虛假應酬的假言假語假情假意,都不是完整的真實,歷史記載了很多往事,但是史家用筆記下的那一切就是真實嗎?古人說:「詩比歷史更真實。」文學家透過詩的方式可以發掘更多深刻、幽微、以及隱密不彰的真實,這就是影像創作可以追求的境界。
一提到紀錄片,或許有人認為紀錄片比較不做作,但是拍過紀錄片的人都知道,即使拍攝對象很配合,很想呈現真實,但是攝影鏡頭能夠捕捉到的人生真實,其實是微乎其微的。不過,對我而言,就算紀錄片只能有部份真實,只能展現部份力量,總比什麼都不呈現要好。
至於劇情片的表現方式,雖然是透過演員的肉身,在虛擬的世界中追求真實,方式是虛構的演出,但是因為創作者是把自己真實的人生經驗,透過藝術手法來提煉及傳達,劇中人物的情感與遭遇,都是建立在真實的人生體驗上,往往比比真實的世界更真實,影響也就更大,這也是我所追求的藝術境界。
林靖傑其實很健談,很清楚自己的創作動能,今天先整理兩段訪談重點,他的《最遙遠的距離》即將上映,請大家有空多捧場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