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來說電影海報故事,《繪聲繪影一時代 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藏有很多青春密碼,翻閱本書,你就打開了記憶庫房。
這一點,義大利名導朱塞佩˙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很懂,因此《新天堂樂園》中高舉道德大旗的神父逢吻必剪,舉凡男女抱在一起,嘴對起嘴,他就會搖鈴示剪。神父始終沒搞清楚:你愈剪,大家愈想看。
法國名導演楚浮(François Truffaut)教「壞」孩子的則是:偷海報。我就是被他教壞了的孩子。
楚浮在1973年自導自演完成一部向電影人致敬的電影《日以作夜(Day for Night)》,透過假戲真做的光影辯證探討電影世界的魔幻虛實。同時,楚浮還軋了一角詮釋起那位忙著處理各種疑難雜症的導演,半自傳的往事靈光,閃動在各個角落,不時會看見一位快步走路的小男孩,一再走過暗夜街頭,直到最後才知道,他趁著夜深人靜時,走近戲院櫥窗,隔著鐵柵門縫隙,用雨傘勾括著櫥窗上的劇照與海報。愛電影,
就把看得見的印刷品都帶回家吧!少年楚浮幹過這檔事,看過《日以作夜》的我,自然油生「有為者亦若是」之歎,真的在1994年五月於法國坎城影展上復刻起這位《日以作夜》的男孩行徑。
不過,我的獵物無關楚浮,而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
1993年10年31日大師辭世,五個月後,他的妻子茱莉艾塔˙瑪西娜(Giulietta Masina)也離開人間,1994年的坎城海報因此選用了費里尼1954年替瑪西娜在《大路(La Strada)》在《大路》中所畫下的手稿做主視覺:那是一位矮小女孩的背影,頭戴小丑黑帽,披著斗篷,望著大海發楞,電影中,瑪西娜飾演的的女孩傑索米納(Gelsomina),相信愛情,終於還是被愛情辜負。她個頭雖然嬌小,信念卻極堅強,面對碧海藍天,無怨無悔。
1994年五月的坎城影展,這款海報從大街貼到小巷,目光所及盡是Gelsomina的背影。
五月22日那天晚上,為期十天的影展競賽已到尾聲,電影交易都已告一段落,各個攤位都忙著收拾打包,就等頒獎典禮了。我正巧穿過一個必經的攤位,看見那幅巨大的茱莉艾塔˙瑪西娜身影海報,《日以作夜》的召喚頓時發作,趁著兵慌馬亂又天色昏暗,用最快速度拔下圖釘與膠帶,將海報折疊入懷,飛奔離開現場。
我的海外影展採訪生涯就在那年畫下休止符,那張偷摘下來的大海報,成為永生難忘的坎城印記。
其實,多數人的電影記憶,偏近《新天堂樂園》,敢追隨《日以作夜》腳步的,少之又少。
就讀西門國小,從小在西門町瞎泡鬼混的我,總是會被電影看板、海報與劇照給吸引過去,以仰望、貼近和流連晃盪三種姿勢擁抱電影。
仰望,多數是獻給電影看板,掛在戲院外牆,兩三層樓高的那種巨幅看板。西門町成都路上的「大世界」戲院總是有氣勢磅礡的外片看板,不管是曾在總統官邸放映給蔣公看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或者是放學前聽見中學美術老師暗示生物老師陪她去看的《十面埋伏擒蛟龍》,一定會讓我停下腳步,隔街仰視風流人物。畫布畫不下沙漠戰役的千軍萬馬,善用透視法的區區數筆,就有了史詩縮影;可是雙眉緊蹙,雙手緊握石壁的葛雷哥萊˙畢克怎麼看也不像蛟龍啊!
仰望,也同樣適用在內江街的切仔麵或者康定路口的油麵店,在一碗麵兩塊錢的1960年代,麵店木板壁面總是貼著最新電影海報,每回吃麵,秀色是前菜,奇情是主餐,嘴巴嚼著兩片赤肉,眼睛忙著掃射海報,腦海隨著上頭文字自行串連故事……那就是我初解人事的「飲食男女」了。
貼近,其實是想看得更清楚。成都路上與大世界戲院斜角對望的美都麗戲院(今天的國賓戲院)演過無數港產武俠片,從《雪花神劍》、《天劍絕刀》到《青城十九俠》,我們一定要看清楚陳寶珠、熊雪妮和蕭芳芳等俠女的頭冠翠帽和手上刀劍,回到教室才可以畫出眾俠女大戰諸葛四郎的紙上漫畫,天馬行空地編著自以為是的續集。
流連晃盪,則是懷春少男不可告人的祕密心事:因為。我們就是捨不得離開,就是想多看一眼,總以為換個角度就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電影海報的魅力在於吸睛。傳統商業電影海報資訊不要多,卻一定要特別,一般全開海報多數相信五個焦點:明星不可少;戲劇奇情一定要有;片名除了大,最好紅登登亮眼;衣服能少就少,千萬不能多,男女都一樣;另外還要幾句推波助瀾,吹牛無罪的宣傳詞。
1960到1980年代間,佇立街角的書報攤是西門町一大風景,各式早報和晚報必不缺席,但有更多人來買有馬經或六合彩資訊的港報,目的都想在「馬照跑,舞照跳」的香港睹盤賺上一筆,甚至,只要敢問往往也能買到禁書……。
坦白說,念國中的我當時對書報興趣不大,吸引我的是攤旁柱子張貼的最新電影海報。最驚豔的一次是海報上畫著與珍娜.露露布麗姬旦(Gina Lollobrigida)同一世代的女星,袒胸露出半奶,強調峰峰相連的乳波盪漾,更誇張的卻是露出兩截大腿的那件連身衣,海報師把遮住人體第三點的那一丁點布料,削到不能再細,硬是露出大片白亮亮的三角洲。
布料細歸細,放心,其實啥都看不見,卻能勾起了想多看兩眼的欲望,血氣方剛的我不好意思盯著直視,硬是左邊繞過來,右邊繞過去,眼神看似無意,其實卻是不懷好意地瞄向三角洲,好像換一個角度,就可以看見畫家和女星不想讓你看見的神祕地帶。
那種撩情手法,對照收錄在本書中的《雨夜歌聲》、《女人島間諜戰》、《借夫一年後》、《王哥柳哥○○七》、《海女黑珍珠》和《凸哥凹哥》等片的胸線造型,少年春潮再次直撲眼前。
數位時代來臨後,電影海報和看板的需求快速衰退,麵攤依舊在,幾無海報紅,本書的出版,除了對陳子福先生的傳奇人生及技藝巧思多所剖析,也透過兩百餘幅舊昔海報,讓大家再次看見那個彩筆還能傳送電波,海報還有重量的古早時光,尤其是藏在角落間的非電影元素。
例如:看見白花油和黑松汽水,你這才明白誰是「置入行銷」的老祖宗?看見《冰點》那種直接放大小說封面的設計,你豁然明白電影是這麼積極地搶搭流行列車(「冰點」是當年第一暢銷紅書)。
至於《男人真命苦》用漫畫方式素描出的許不了圖像或者《俠女》徐楓那種比短刀更犀利的眼神,你或許已經看到了電影劇情大綱, A Picture Says a Thousand Words,千言萬語盡在其中,海報要做的事無非如此。
電影學者伊恩˙錢伯斯(Iain Chambers)在《電影城市(The Cinematic City)》終章中曾經這樣定義電影:「我們知曉能力和記憶的儲藏庫。」翻閱這本《繪聲繪影一時代:陳子福的手繪電影海報》,我相信你的儲藏庫再次開了門,對電影的認知與記憶,就這樣子一湧而出,而你,還會是站在電影院前,望著看板、海報和劇照,癡心憧憬著聲光影戲的那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