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對了場景,電影就活了。
《優雅的相遇》那條三角陋巷,不能閃躲迴避的、命中註定的都終必在此相遇。
選對了象徵,電影的意境就跳了出來。
豆芽菜在《優雅的相遇》中,就有著點題功能。批發價一斤14元的邊緣食品,卻是被疫情拖累的阿勳(林政勳飾演)賴以活命的稻草,聽著他每餐咬食豆芽菜的咔嚓聲,阿勳的卑微、脆弱與困頓,一如豆芽菜,精準對位。
選對了連結,電影的魔法就火了起來。
阿勳是接受換心手術的患者,那顆心,那心跳,在《優雅的相遇》成了魔法師的魔法棒。人生有如南柯一夢,百年才能修得同心緣。
1937年,袁牧之導演拍出《馬路天使》,開啟中國社會寫實主義的左翼電影路線。
1963年,李行拍出了《街頭巷尾》,開啟了台灣健康寫實的電影風潮。
張作驥導演也是社會寫實主義的信徒,自1996年的 《忠仔》開始,舉凡《黑暗之光》、《美麗時光》、《當愛來的時候》、《醉,生夢死》到《夏日天空在那匹紅馬》,他始終關懷著比角落更邊陲,比卑微更貧賤的人群。
社會現象的犀利圖描,張作驥信手拈來;健康寫實的溫潤,他用理解與洞見融入角色內心。但是,他更偏愛用魔幻寫實轉換人間不幸,在絕望中滲透陽光,《優雅的相遇》是他終於找到在風雨中優雅歌唱的方法,向大家報告,一度霧迷津渡的張作驥回來了,重新站穩戰鬥位置了。
從《馬路天使》、《街頭巷尾》、《當愛來的時候》到《優雅的相遇》,困居在陋巷雜院中的底層小人物都是戲劇核心,張作驥這回也加進疫情參數,恰與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形成有機對話。婁燁用虛實交錯的筆觸,重現疫情風暴下的緊繃苦樂,向那個混亂時代委婉致意與致哀;張作驥則是細數一個個離開的靈魂與糾結,再張臂迎接曙光乍現的冬陽。貼在違建雜院牆上的「命運改變」標語,不是嘲諷,也無法救贖,卻是默默刻在他們心中的祈願。
鏡頭運用應該是《優雅的相遇》最魔幻的武器。因為是陋巷長巷,張作驥大量運用了淺焦鏡頭,遠景不是那麼清晰,近景纖細如現,而且不時緊跟男主角阿勳身前身後運轉,觀眾聚焦他的周遭困窘,也明白他能伸展的空間有多擠壓,更讓陋巷雜院裡看似隨意堆疊的物件都得著「靜觀凝視」的能量。點點滴滴都在呼應著電影的貧困書寫,卻又因為凝視,也得著了「靜物畫」的「詩意」,或許這也是他最終選擇黑白影像的「詩心」。
長年在底層打滾,聽過無數離合悲歡,做過翔實田調,張作驥電影中的傳統民俗、喪葬前亡都不是裝飾花瓶,而是火中取栗的煎熬淬煉,肅穆唱腔、「南柯一夢」的詞文提點,都有著穿刺人心的震撼。即使只是操偶師對文戲小生的腳步挪移,或者左右互換的心情告白,在在都讓人細思感動。
兩年前,看完《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後,我盛讚林尚德的優雅弦樂,低鳴卻非嗚咽,繞旋而非陷落,為絕望人生帶來昂首希望。《優雅的相遇》中的林尚德蛻變昨日身影,搭配陳品珍的感性筆觸,交出更繁複的配樂章節,有時低限反覆,有時委婉穿梭,有時熱力激昂,肯定要多看兩次電影才能明白他在配樂上灌注的心力與才情。
一次訪談中,張作驥告訴我,得空時,他喜歡就騎著單車,穿梭大街小巷,觀察也想像著每家宅院的背後故事,《優雅的相遇》的三角窄巷就是他花了五年時間才敲定的拍攝景點,他知道那兒就是故事的開始,他的花要從那兒的牆角邊往上竄。
但我更喜歡張作驥分享的少年故事:他是個在瑠公圳內潛水嬉戲的孩子。浮浮潛潛,自娛娛人,總能帶來無數驚喜。Welcome back,張作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