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血戀人:文學的囈語

如果說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是吸血鬼,肯定群情譁然,直呼鬼扯;如果說莎士比亞的同輩文人馬羅(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是吸血鬼呢?除了外文系學生,識者不多,反作用相對就小了。

 

賈木許執導的《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就玩了一計聰明的回馬槍,莎士比亞的名字多次出現,本人只有一張圖片釘在牆上,但是賈木許可是請來大名鼎鼎的John Hurt來釋演馬羅,而且透過馬羅的嘴,透過其他吸血鬼的揶揄共識,明白告訴觀眾:莎士比亞其實只是個痞子,莎士比亞傳世的無數劇作及十四行詩/商籟(Sonnet),其實都是出自馬羅之筆,只因謙讓,馬羅讓莎士比亞冠上作者之名,世人不察,就此以訛傳訛了!

only-lovers-left-alive-021.jpg的縮略圖 

《噬血戀人》的這段劇情,其實有些賣弄,電影中明示暗示的莎翁文學典故,其實不算太新,但仍有溫故知新的功能。

 

莎士比亞究竟是才高八斗的文人?還是投機的戲院經理與生意人?已難查考,但是莎翁身後四百年,持續有人就他的身世與文筆做文章,毋寧亦是文學史的傳奇,只因為有人堅持確有其人(例如《莎翁情史(Shakespeare In Love)》;有人認為第17世牛津公爵(17th Earl of Oxford)愛德華.德.維爾(Edward de Vere)才是本尊(例如《莎士比亞的祕密 (Anonymous)》;有人主張是知名文人弗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例如台灣文學家陳冠學的著作「莎士比亞識字不多」);《噬血戀人》主張馬羅才是正主,其實也不過是呼應了英國文學史上的一派猜測理論罷了。

 

真正好玩的是,《噬血戀人》中的馬羅竟然也是吸血鬼(所以才能一路活到2013年),文學史上的無解「懸案」,才能透過他的嘴,得到驗証(雖然那又同樣是真假難辨,卻煞有介事地成一家之言),甚至還略帶號懊惱地自己在四百年前,太過謙虛,稀里呼嚕地就讓莎士比亞冒名佔用自己的文采風流;可是Adam也同樣把交響樂作品送給了舒伯特,他從未發表的現代音樂,也可能遭「盜版」或者「剽竊」,在不同的音樂平台上露臉。吸血鬼對文化的貢獻究竟扮演著什麼樣子的推手助力?也就形成了《噬血戀人》任人解讀的趣味素材了。

 

賈木許的策略其實只是想要灌注電影主張的吸血鬼「貴族」血統(一如傳說中的吸血鬼始祖─卓九勒伯爵(Dracula)或弗拉德三世(Vlad III),讓每位吸血鬼都有著優雅談吐及翩翩風采的個人魅力(電影中的AdamEve就是典型代表)。電影中的馬羅持續寫作到油盡燈枯,當然是一代文人的典範,至於在家中牆上還貼有莎士比亞的肖像圖片,可以解讀成不甘,抑或無可奈何傳說中,吸血鬼肉身魂靈都不杇,除了讓椿木穿心而過才會死之外,馬羅可能死於血中毒(血污染),則是意在言外的環境議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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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馬羅貫穿全片的真正意義在於要讓「莎士比亞」著名的第116首十四行詩得能再現銀幕(另外,還包括了《哈姆雷特(Hamlet)》的幾句對白),因為詩中所刻畫的愛情呼聲,畢竟是AdamEve愛過幾千年,身隔千萬里,依然心相繫,依然冒死相約的最佳見証。

 

詩的英文全文如下(後附的中譯,我但求意譯,無意遵守商籟的格式制約):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真心的結合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絕不可能有任何障礙。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說變就變,絕非真愛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遇強則屈,更非真愛:

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哦,那不是愛!愛是堅定的烽火,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面對風雨亦不動搖;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有如引領船航的天星,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方位易測,功效無邊。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流光容易催人老,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朱顏易改,唯愛不變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剎那亦能永恆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直到末日盡頭。

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如果有人證明我說錯了,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我就此停筆,世間亦無真愛了。

 

這首詩是可以吟詠的,以下的連結,請有緣的同好共享嘍!

 

 

噬血戀人:文明的囈語

《噬血戀人》的主角是兩位吸血鬼,借用了不少吸血鬼的知識與戒律(畏光,怕陽,嗜血),但是導演賈木許(Jim Jarmusch)無意陷在血漿與犬齒的吸血鬼窠臼中,全片最深情的筆觸在於借用了流連在黑夜的囈語,悼念著文明的衰頹。

 

《噬血戀人》只有七百萬美元的預算,但是帶有陰鬱與古拙趣味的美術要求(從服裝、陳設、燈光到鏡位)卻準確傳遞了「文明傷逝」的氣氛,錢不多,意境卻深遠,那就是功力了。only-lovers-left-alive-019.jpg

 

電影從黑膠唱片開始。是的,選擇黑膠唱片,就是賈木許加在吸血鬼主角身上的文化標籤。

 

賈木許的目的有二,一是美學,一是文明。

 

先談美學。黑膠唱片開始優雅旋轉時,我們同時目睹了Tom Hiddleston飾演的Adam Tilda Swinton飾演的Eve各自在服食了血漿飲料後,整個人暈眩飽足(血糖上升?)的舒暢,人體的天眩地轉與唱片的旋轉,成就了相呼應的雙螺旋效應。有人嗜藥成癮,有人嗜血成癮,物件或殊,其效則一,更重要的是電影的視覺效果進入到這種癮境迷離的世界。

 

再談文明。CD唱片從1980年代取代黑膠後,曾經風光廿年,但是黑膠不曾消失,21世紀開始上演復仇記,即使市場不大,卻已成功成為兼具古典與流行的「品牌」符號,CD或者mp3低表著容易上手的通俗消費文化,黑膠則成為高貴,有品味的消費標籤。用「黑膠」來標示吸血鬼的「貴族」身段,更是《噬血戀人》一以貫之的文化烙印了。

 

Adam為例,他是有音樂天份的吸血鬼,古早時期,曾經創作過一首交響樂,交給舒伯特(Schubert)發表,牆上還有著巴赫的照片,only-lovers-left-alive-025.jpg音樂史上的菁英,都曾經是Adam交往過的「鴻儒」,這位青春不杇,肉體不老的Adam(電影劇本的初稿註明他有五千歲了,重點不在數字多少,而是要突顯他曾經見証人類文明的進展,男的名叫Adam ,女的名叫Eve,取名自聖經上的男女始祖之名,用心昭然),不以人血為樂,而是慶幸自己曾遇見過那麼的文明俊彥(還包括了文學家拜倫、雪萊,科學家愛因斯坦和發明家Nikola Tesla……

 

至於AdamEve看見的花花草草甚至木頭物件,都直接以拉丁原名與「老朋友」打招呼,類似「文言文」的命名法與溝通法,不也是一種文化的炫耀與張揚嗎?俗人做不到的,唯獨吸血鬼勝任愉快,他們佔據的文化優勢,讓他們輕易取得了貴族的高度。

 

顯然,賈木許就是用「名牌」堆砌術來成就他的「吸血鬼」傳奇。Anton Yelchin 飾演Ian就是Adam與俗世溝通的橋梁,他一出場就帶來三把經典吉他,每一把吉他都是骨董,Adam都能如數家珍地細說名琴往事(導演賈木許自己也是作曲家,電影配樂主要也是由他的Sqürl樂團擔綱),甚至還不經意透露自己曾經現場目擊名琴才子的演出,「現場?」Ian不敢置信的質疑,讓差點露餡,暴露自己實際歲數的Adam,趕緊補上一句:「從youtube啦!」則是讓人莞爾的吸血鬼幽默,卻也讓科技文明演進史得著更有趣的連結與迴響。

 

吸血鬼的畏陽怕光天性,使得《噬血戀人》的主要場景都在夜間室內,燈光因而得以從容配合角色身份做調整變化,暈黃因此兼具了古典與頹廢的氣質,黝黑成了文明崩毀的背景,慘白則有庸俗現實的印記,每一格畫面的雕琢與經營都在光影變化間,孕育出沈重的美學符號,耐人細品。同樣地,AdamEve配戴的墨鏡何止有型?Adam從睡袍、手術衣甚至赤裸的上半身,以及Eve的蓬鬆白髮,粉白上衣,及薄紗圍巾,同樣都以「型」及「質」取勝,美術的細節在攝影機的捕捉下,構成了全片最動人的視覺饗宴。only-lovers-left-alive-004.jpg

 

更迷人的則在文明的論述。AdamEve不約而同地用Zombie一詞形容世俗凡人,Zombie是活死人,亦是殭屍,沒有創意,沒有卓見的當代人,與Zombie有何不同?Eve甚至自豪於她們來到廿一世紀,可以用錢買到上好的血(可惜,沒有交代何以他們能有那麼多的現金),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從俗人的頸動脈中取血充飢,但是他們也不能不扼腕於人血已日漸不純,主要是人血中有六成是水,但是水質受污染後,人血亦再不純,因此Adam也不能不浩歎世人還在為爭奪石油作戰,渾然不覺水資源大作戰的時代已迫在眉睫,一部吸血鬼電影如此傳播著環保資訊,寧非異類?only-lovers-left-alive-017.jpg

 

至於文明傷逝的惆悵,則以底特律(Detroit)做代表了。底特律曾經美國的汽車工業重鎮,也是音樂之都,1950年代曾經盛極一時,曾經何時卻已快速衰敗成了罪惡之城,甚至在2013年還宣布破產,《噬血戀人》中出現的底特律有如鬼域,AdamEve的開車夜遊,直擊了組裝中心與超級劇院如今成了空曠停車場,他們對文明崩毀的悼念(莫忘了那群在黑夜裡閃動著綠光的野狗),其實就像《神曲(La Divina Commedia)》的《地獄篇》裡的但丁,穿過黑林,面對著猛豹與獅子的威脅,文明還能再起?人生還有指望嗎?吸血鬼無力迴天的詠歎調,讓《噬血戀人》的沈鬱與絕望得著了劇烈的迴響與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