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優雅;私密的書房

電影的最大功能就是創造一種夢幻,讓人悠遊,讓人沈浸,夢幻的濃度愈醇,體內激素(Hormone)的活力就愈激越。

 

小說改變電影,通常面臨忠誠或背叛的改編功力。改編長篇小說的最大困境在於壓縮和精簡。成功的壓縮叫做去蕪存精,失敗的壓縮則是錯失焦點;精簡得恰到好處,就讓人覺得盡得風流,功力非凡,精簡到重點偏移,不是不知所云,就是累贅沈滯,意境闌珊,讓人搖頭三歎。

 

法國導演Mona Achache執導的《刺蝟優雅(Le hérisson)》,改編自法國知名小說家Muriel Barbery的暢銷書「L’Élégance du hérisson」,算是一次「翻譯」得極其精簡的嘗試,原著精華都在其中,看過小說再看電影,有溫故知新之感(雖然少了點意外),沒有看過小說,直接從電影體會,則處處可見意外驚喜(我就是這樣的一位觀眾)。

 

《刺蝟優雅》著力最深的其實不是「刺蝟」,而在「優雅」。最能打動我心的就是門房荷妮家中的那一道密門。

 

密門後面就是荷妮的私密空間,那是一間滿壁是書,汗牛充棟的書房。荷妮的工作是處理大廈各樓住宅家居瑣事的門房,身份地位都不高,因此可以不修篇幅,也可以不必浪費時間從事社交,關起門來做自己,反而有了別人難以契及的自在空間。

 

愛書人都渴望有一間書房,終日浸泡其中,不管你是用「黃金屋」或「顏如玉」來做比方,都不足以傳達那種幸福感,愛書人有書房,只是常見的普世心願,不算新奇,然而,《刺蝟優雅》卻讓我們看見了一間非常素雅的書房。

 

世間書房有很多種,有的是給別人看的裝飾書屋,滿壁是書,但都包裝精美,紅綠一片,氣勢雄偉,主人不見得每本書都要讀過,光靠數量,就能唬人;有的書房則是給自己看的,看過,愛過,所以逐一置放書架上,隨時想要撿拾重讀,都能立刻知道書放在那兒,人和書的對話能夠如許親密,何等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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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妮家的書房就屬於後者,只要她打開書房內的燈,壁面上的每本書似乎都呈現了斑駁暈黃的色調,那些都該是市井小民才買得起的平裝書吧,精裝或平裝,其實不頂重要,書的價值在內頁,在靈魂,不在外包裝,不在肉身,只有終日涵泳其中,才能得著幸福滋味。

 

這也是為什麼熟讀《安娜卡列妮娜》的荷妮,能夠把那句開場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內化為自己的語言,不經意就脫口而出,那才真的是融會貫通之後才會有的自然反應啊!

 

等到小津格郎天衣無縫地接答出下聯之後,荷妮才恍然察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現了原形,於是她急忙奔回自己的書房,翻出《安娜卡列妮娜》比對原文,我們同時看見了她對自家藏書的熟悉程度,看見一位飽讀詩書的女子,不求藏書富貴華麗,素淡中尤見濃情的悠遊自在。

 

《刺蝟優雅》中另外有一位女主角芭洛瑪(由小童星Garance Le Guillermic飾演),她是古靈精怪的小女生,平日總是拿著攝影機四處拍,想要在十二歲生日前完成一部作品,因為她想要在生日當天自殺,告別這個充滿虛情假意的人生,但是只有她知道荷妮外表似刺蝟,內心卻優雅,只有她曾經進入荷妮的書房,用著她的畫筆畫出書房的簡單線條,再完成一張有人像,亦有書房背景的立體拼貼浮雕,黑色畫筆在白牆或白紙上塗抹出的圖案,其實就是《刺蝟優雅》中最動人的美術視覺,不靠外表誘人,簡單的書頁筆畫,反而散發出濃郁書香,格外迷人。

 

電影的最後是書房全空了,芭洛瑪只留下了《安娜卡列妮娜》的精裝本,書給有用之人,才適得其所,精裝本《安娜卡列妮娜》是小津格郎獻給荷妮的禮物,如今單傳給芭洛瑪,其間深情寓意,還需任何言語解說嗎?

 

刺蝟優雅:天涯有知音

會心一笑,是人生最美麗的感覺之一,因為懂,因為明白,因為有共鳴,所以才有會心一笑。

 

法國導演Mona Achache執導的《刺蝟優雅(Le hérisson)》,改編自法國知名小說家Muriel Barbery的同名暢銷書「L’Élégance du hérisson」,是一部「大隱隱於市」的當代傳奇,帶給我兩次會心一笑的震動。

 

首先是文學用典的喜悅。

 

在文章中用典,通常是要炫耀作者的博學文采,但是只有適度用典,讓人一聽就懂,才會舉座歡騰,效果不凡;一旦走偏鋒,用典冷僻,缺乏共鳴,其實是白忙一場的。

 

如果,你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幸福人家彼此都很類似。」你會知道對方在套用什麼典故嗎?你知道下聯該接什麼嗎?如果人家的貓名叫列夫,你會想起那位名人呢?

 

《刺蝟優雅》的女主角是一輩子都在巴黎高級公寓擔任門房的荷妮(由Josiane Balasko飾演),公寓住戶來來去去,一位名人過世後,換來日本新房客小津格郎(由伊川東吾飾演),房東自然要帶他四處拜訪,提到過世房客的往事時,房東太太讚美說:「那是很幸福的一戶人家。」不善社交的荷妮則脫口就回應說:「幸福人家彼此都很類似。」

 

對很多人而言,這句話只是一句生命的歎息而已,渾然不知背後有深厚的文學底蘊。

 

荷妮怎麼也沒有想到小津格郎卻接口說出:「可是呢,不幸的人家的苦難,卻各不相同。」是的,小津格郎懂得她的上聯趣味,立刻就接應了下聯。

 

這兩句話出自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妮娜》中的開場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的小名則叫做「列夫」。

 

是的,荷妮是托爾斯泰的忠實信徒,她只是一位伺候富豪名人的小小門房,她的文學用典並不深奧,只是坐擁華宅的富豪不懂,一位素昧平生的日本男人卻聽懂了。這算不算天涯知音?懂得這段文學典故的影迷,是不是也會油生「吾道不孤」的喜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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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蝟優雅》的第二個會心微笑,則來自馬桶的意外驚喜。

 

日本東陶(TOTO)機器在一九八年推出了溫水洗屁股馬桶後,不但可以水洗屁股,還有溫風、乾燥等功能,坐在坐墊上,還能感覺微溫,避免了冬天如廁時的冰冷刺激,湯姆.克魯斯(Tom Cruise)有一回到日本宣傳新片,坐上這款洗屁屁馬桶後,驚為天人,不但特別買回美國,還廣為推荐,成了日本導遊引以為傲,逢人就要誇耀的日本奇蹟之一。後來,東陶還發明了可以遮掩如廁聲響的「音姬」設計,讓廁所空間浮現特殊水聲,如廁中人不必因為尿液排泄太急,引發強大聲響而尷尬莫名。

 

《刺蝟優雅》的這場如廁高潮戲其實是忠於小說原著的如數橫移,荷妮應房客小津格郎之邀,登門做客,還沒開始吃小津格郎親手調製的日本拉麵,荷內就覺尿急,從餐廳轉進了廁所,人才坐上馬桶,突然就響起了華麗高亢的樂音。荷內嚇了一跳,立刻起身,音樂也隨之暫停,她再坐下,音樂再次浮動,她才如釋重袱,原來,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奇技淫巧。

 

音姬的設計,只能算是突襲,真正的震撼卻在於小津格郎選用的曲子。

 

頭一回聽見馬桶音樂時,多數人或許可以從樂音中確知那是古典音樂,可以未必知道出自那位作曲家的手筆?更別說音樂曲名了?只有行家才能一聽就懂,有此功力,就代表耳界寬廣,腹筍便便,聞樂便知出處,品味自是不凡。

 

小說中交代荷妮乍聞樂音時,確實被空中天籟給嚇了一跳,但是略微回神後,她不但知道那是莫札特的作品,更能指名道姓,準確指出說那是《安魂曲》的「受刑之徒」(電影則沒有那麼神奇地點名曲目,只是確認那是莫札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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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廁卻能聽見古典音樂,那是主人的巧思,客人的震驚,亦是主人精心安排的意外娛樂項目之一;但是聞樂即知曲目,那則是客人的不俗。巧思對不俗,就有如一場有來有往的乒乓球賽,發球回球都有模有樣,還真有棋逢對手的趣味。無怪乎小津格郎一聽見荷妮的反應,就對她刮目相看,荷妮或許外貌胖又醜,氣質拙樸,終日只是忙著打掃瑣事,可是她的心靈卻是豐富飽滿,深不可測呢!

 

從托爾斯泰到莫札特,Muriel Barbery其實是打造一則「大隱隱於市」的當代傳奇,不懂典故的人,就當成神話來看吧,懂得典故的人,卻因而會有會心一笑。創作者需要知音,一旦你是成功解碼的知音,你的微笑,就是創作者最貼心的回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