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雨蓓:人味優先

蒲松齡筆下的妖怪,在人皮上劃下妖嬌模樣,就能蠱惑俗夫;演員演得逼真,光靠畫皮當然不夠,皮像,只是第一步,肢體款擺、靈氣眼神都要傳神,才能顛倒眾生。

演員是演員,角色是角色,演員進入角色,常常得掏空自己,揣摩角色,改頭換面,務求角色栩栩如生,從畫皮到畫魂,皆不可免。

然而每種詮釋都難免主觀,同一個角色遇上不同演員,神態氣質南轅北轍,那就是功力。

81 屆威尼斯影展評審團主席Isabelle Huppert是法國影后,除了奧斯卡,歐洲三大影展(坎城、威尼斯和柏林),再加上歐洲電影獎,都有輝煌戰績。她的獨到表演,根本已經是天后等級,日前接受New York Times採訪,提到演員功課的觀點,頗有參考價值。

雨蓓表示她演的是人,多過角色。她認為「角色」其實虛而不實,有隨機、任意的成分。演員要做到的是演出有血有肉的「真人」(I play people rather than characters. To me, the word “character” means entering into a slightly arbitrary world. A character is someone who doesn’t exist. As actors, what we like to do is to bring people to life.)(以上是我依據自我理解的意譯,沒有逐字照翻)。

有人味,所思所想所言所行都像個人/像這個人,這個角色就活了,這位演員的「表演」就能說服觀眾。

我等待今年威尼斯影展的頒獎名單,看看得獎名單上的男女演員,是否除了畫皮,還能畫魂,以「人味」征服觀眾。

奧森威爾斯:粗暴簡愛

熟能生巧,熟亦容易輕狂,好萊塢才子Orson Welles(奧森.威爾斯)這輩子演過不少電影,卻沒得過演技獎,關鍵就在才氣,在於他對電影產業太熟了。

Orson Welles編導演的《大國民(Citizen Kane)》多年來都被很多人視為美國影史上的經典之最,當年奧斯卡提名八項,包括導演、編劇和男主角獎,最後只得到編劇獎。也因為《大國民》和出品公、司雷電華(RKO)起了齟齬,大製片人David O. Selznick立刻以十萬美金簽下他,請他演出《簡愛(Jane Eyre)》男主角Edward Rochester,還請他參與製片,從選角、編劇、美術到音樂,他的合作班底都有了工作機會。他的排名順位還可以掛在以《深閨疑雲(Suspicion)》拿下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的瓊.芳登(Joan Fontaine)之前,可謂備極禮遇。

《簡愛》是女作家Charlotte Brontë的名作,奧森早在1930年代的廣播時光就已經兩度以聲音演出《簡愛》,小說內容他熟得,剛愎自用的男主角Edward Rochester也是他擅長的角色,拿到的片酬又等同《大國民》,他當然欣然簽約,還真的在拍片現場指指點點。

還好導演Robert Stevenson寬宏大量,不以為意,奧森也懂得適時尊重導演,現場罕聞岐見爭吵(他曾說過:「我很想執導很多電影,然而《簡愛》不是我的菜。」)

不過,或許真的是太熟悉《簡愛》與Edward Rochester這個題材與角色,奧森的表演顯得很粗獷輕狂,自以為有錢有勢,就可以對家人粗聲大氣說話,抬著下巴對有錢女孩說些愛來不來隨便你的大話,也不管Jane Eyre試圖表達的意見,不是插嘴,就是認定Jane Eyre一定會接受他呼之即來的愛情。是的,Robert Stevenson是標準大男人,對家產、對賓客、對愛情都是一副大爺模樣;大位只給男人坐,即使是心儀的簡愛,也只能坐旁邊小椅子……真以為可以吃定周遭女性,目空一切,又自以為是的粗暴蠻橫還真討人厭。

Jane Eyre竟然還對這種男人動心,期待他不用實際行動,只要把愛掛在嘴邊就願意接納的愛情,坦白說,Jane Eyre的愛情判斷眼光,也失去了讓人同情與理解的磁力。

其實,Joan Fontaine詮釋的簡愛符合她一貫的溫柔婉約與體貼能量,反而是奧森.威爾斯演得太外放驕狂,削弱了兩人之間的化學效應。

不過,Joan Fontaine在《簡愛》卅五周年重映時回憶當年的註解:「Everything about him is oversize, including his ego. He’s larger than life. I think he is much better combining directing and acting, because he wants control。有關他的一切都太碩大,包括他的自我。他總是鶴立雞群,他最適合自導自演,因為他想控制一切。」應該就是對身高一百八十三公分,體重破百的奧森.威爾斯最直接也最明白的觀察與註解。

葛麗泰嘉寶:女王笑了

1930年,嘉寶演出第一部有聲電影《Anna Christie 》時,米高梅(MGM )電影公司的宣傳重點是:「Garbo talks!嘉寶說話了!」

1938年,MGM宣傳嘉寶主演《妮娜琦珈/俄宮艷使(Ninotchka)》的重點則是「Garbo Laughs! 嘉寶笑了!」

不管是說話了,或者笑了,嘉寶才是重點,才是靈魂。

超級巨星的一顰一笑,在90年前電影主宰世人感官娛樂的年代,還真的有傾國傾城之力,以前稀少,日後氾濫,她就在特定時間點上獨領風騷,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時代創造了嘉寶,她亦創造了嘉寶時代。

默片紅星多數靠臉蛋吃飯,原音一出,要不尖刺,就是混濁,聲色不能齊步,不僅是不忍卒聽,更如魔音穿腦,一下子殲滅了眾家男女。

嘉寶的臉蛋曾經顛倒眾生,評論大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就寫過專文謳歌,盛讚她的美既難以觸及,又難以棄絕。

更有人以「瑞典的獅身人面像」來形容嘉寶,因為她神秘莫測,銀幕上的形象那麼巨大,讓人敬畏,卻又有股特殊的魅力,彷彿就像磁鐵一樣,吸聚你的目光,凝聚你的氣息。

嘉寶在有聲時期主演的代表作《安列卡列妮娜》和《茶花女》中,電影是黑白的,看到嘉寶,就有如看到了大理石膏像,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那麼純淨,那麼聖潔,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下凡,俗人只能握心輕歎!

2024金馬經典影展把嘉寶主演的《俄宮艷使(Ninotchka)》

正名為《妮娜琦珈》,一方面是女主角名字的音譯,另一方面,電影其實是在消遣蘇聯,帝俄早已滅亡,沙皇全家都遭滅門,哪來俄宮?哪來豔使?

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聯手徒弟比利.懷德(Billy Wilder )從列寧、史達林到共產主義極盡調侃能事,尤其是共產政權財務拮据,面臨破產,所以急著派人到法國變賣帝俄珠寶首飾。偏偏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太誘人,共產信徒一入境就變節,嘉寶飾演的特使妮娜琦珈趕來監軍。

一開始就是共產聖女模樣,堅信資本必敗,共產必勝,以嚴密邏輯駁斥資本主義神話。但是,愛神和酒神很快就推翻了共產主義的無神論。

Melvyn Douglas飾演的男主角Léon 伯爵對妮娜琦珈一見鍾情,大獻殷勤,他講的笑話、鬧的笑話,在香檳酒助興撩撥下,很快攻破了聖女心房,從不苟言笑到放聲大笑,香檳一杯接一杯,熱吻一次接一次,愛神丘比特與酒神戴歐尼西斯就這樣徹底擊潰了列寧。

以前的嘉寶,追逐愛情,卻總是被情人辜負,《妮娜琦珈》的癡狂迷戀則有個峰迴路轉的急轉彎(那就是劉別謙的註冊商標:Lubitsch’s touch)。從悲劇到喜劇,女王風采傲視古今,過了兩年就宣告息影,更讓影迷錯愕驚訝,不敢相信。

嘉寶十七歲就踏進影壇,一直到卅七歲退出影壇,她始終不願意參加電影首映會,不願意接受媒體專訪,想看她,想認識她,就到電影院去看吧,我今天趕上《妮娜琦珈》大銀幕版,也算是圓了和巨星約會的心願。

不過,我還是喜歡嘉寶那愛笑不笑的神秘表情,那就是電影界的蒙娜麗莎。

日落大道:名人來加持

這種殘忍如果是必要的,那又是多偉大的一筆?

這位巨星就是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中驚鴻一瞥的Buster keaton/巴斯特.基頓。我心中唯一可以和Chaplin並駕齊驅,甚至在肉身神話和天馬行空想像力都更超越Chaplin的巨星。

基頓是1920年代美國影壇的超級搖錢樹,默片時期票房火紅,可以呼風喚雨,1926年從United Artists轉進到M.G.M.時,片酬是週薪3000美金,外加影片分紅。

多年後他才明白,倘若真的是搖錢樹,老東家怎會捨得割愛?嗅覺靈敏的片商早就聞到風雲即將變色徵兆,早早脫手這顆燙手山芋。

基頓的沒落就是默片海嘯的具體象徵。

十年後的基頓,週薪只剩100美元,有一搭沒一搭地擔任喜劇顧問,沒人顧也沒人問,因為以前他的電影不需要台詞,只要以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逗觀眾開心就好,來到有聲片時期,公司拚命想辦法加進對白,基頓再也無法維持他的特色與創意,變成四不像,有基頓沒基頓,根本沒差,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勞煩基頓了。

時代無情,比利.懷德的《日落大道 》更無情。電影既然描寫默片時代過氣浪花,召喚昔日精靈,其實是最有力的時代見證。

他在電影中安排一場橋牌聚會,賓客都是女主角Norma默片舊識,基頓只要亮個相,時代感就已經確立。

那場戲拍到面無表情的基頓(那是他的註冊商標:喜劇電影的最高準則就是自己不笑,要讓觀眾笑),看看牌,說了一個字:「pass.」

那是一語多關的pass.既是橋牌遊戲的過手,也是時不我與的告白,更是他和女主角Norma集體傷逝的告別。

一個人等同一個時代;一個字勝過千言萬語。比利.懷德的輕重拿捏非常精準,一個人、一場戲、一個字就比千軍萬馬更有力,《日落大道》得能成為經典,就在這款拿捏。

電影中另外還有製片大亨Cecil B. DeMille飾演他自己,大導演Erich von Stroheim飾演的前夫兼司機,所有的尷尬、曖昧與委屈,透過這些響噹噹的大人物來跨刀,時代風流具現眼前。

不懂的人,光看他們的造型,就已經感受到舊日滄桑;懂得的人,看見這些經典人物現身,就明白選角得當,所烘托出的時代氛圍多麼強而有力了。

日落大道:女主角難產

大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心中,最適合演出《日落大道 》中那位過氣女星Norma的女星是性感偶像梅.蕙絲(Mae West)。

二戰期間,幾乎所有美國空軍健兒都愛用她的名字開黃色笑話,因為充氣救生衣(life vests),充氣後像大胸脯,breasts又和Mae West的名字可以玩諧音遊戲,根本就是夢中情人。

戰後,梅.蕙絲的星途直走下坡,但她不甘心就此息影,於是轉戰夜總會混口飯吃,半百徐娘,依舊顧盼生媚,還能顛倒眾生。由她來詮釋那位眷戀昔日風光,還想重回聚光燈底下的默片紅星Norma應是絕佳人選。

比利.懷德與編劇搭檔Charles Brackett滿懷期待去拜訪梅.蕙絲,講完故事大綱,以為她會一口答應,沒想到梅.蕙絲卻大發雷霆,「Norma 根本瘋了,你們怎麼會要我來演個瘋女人?」

Norma內心這麼糾結,不能忘情昨日的精彩角色,怎能用一個「瘋」字下結論?真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比利.懷德只能摸摸鼻子,趕快離開。

比利.懷德第二位人選是好萊塢女王Mary Pickford,她是36位影藝學院創辦人之一,也是第二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走過默片到有聲片的黃金年代,親自見證到默片群星集體失業的慘狀,電影中Norma那句經典對白:「We didn’t need dialogue. We had faces!」是事實,也是嘲諷。

Mary Pickford說no 的原因是《日落大道 》的劇本太殘忍,也太變態,觸景傷情,她於心不忍。

第三位女星同樣是默片紅星Pola Negri,風華絕代,可惜開不了口,也被時代淘汰。但是她也拒絕了比利,原因是不想讓人對號入座,以為電影演的就是她們自己的故事。

這時,知名導演George Cukor挺身而出,向比利介紹了已經20年沒拍片的Gloria Swanson,她雖然淡出影壇,卻活躍在廣播電台中,而且還是健康飲食與運動的健身達人,不像Norma只會拍電影,也只想拍電影。

Gloria Swanson過去演過什麼電影!沒人記得,也沒人關心,因為只要這部《日落大道》就夠讓她名垂千古。

電影中的Norma說過:「我討厭復出這個詞,我只是重回大眾面前,當年我不告而別,大家都很生氣,如今我又回來了(I hate that (come back)word. It’s a return, a return to the millions of people who have never forgiven me for deserting the screen.)。」

她是唯一對比利說yes的女星,比利也沒讓她失望,她確實因為《日落大道》得到眾人關注與喝采!Norma失落的夢想,她都實踐了。

日落大道:男主角拒演

《日落大道 》是大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震驚影壇的里程碑,描寫過氣的昂默片紅星Norma (由葛洛莉亞.史璜生/Golria Swanson 飾演),豢養了小白臉編劇Joe(由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飾演),意圖東山再起,卻以命案終結的悲劇故事。

故事對電影從默片轉型到有聲電影的殘酷現實著墨甚深,選角過程卻是一波三折,開拍前一個星期才找到頂替演出的男主角,差點就流產了。

比利.懷德與編劇搭檔Charles Brackett對《日落大道 》信心十足,劇本才寫了五十頁,就直接寄給當時聲勢正紅的蒙哥馬利(1920-1966),他非常喜歡Joe這個角色,立刻就答應演出,然後就與年紀大他16歲的好萊塢富婆Libby Holman(1904-1971)出遊度假去了。

後來,Libby讀到《日落大道 》劇本,大驚失色,認為劇本設定的男女主角關係彷彿就在影射她和蒙哥馬利的關係,上映後一定成為八卦笑柄。於是以死要脅,要求蒙哥馬利拒演該片。

蒙哥馬利其實是同志,混在Libby Holman身邊其實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且Libby家財萬貫,又可以無限制供應毒品和名酒,又不干涉他的私下友情,他其實也很難離開Libby,只能乖乖向比利.懷德說聲抱歉。

問題是,蒙哥馬利辭演的時間點距離開拍只剩兩星期,比利.懷德氣得暴跳如雷,四處找尋替代演員,原本找上合作過《雙重保險(Double Indemnity)》,星途因此大紅的Fred MacMurray,但是他嫌Joe的角色太投機現實,是個卑鄙小人,所以也說了No。

幸運女神這時選中了在好萊塢浮沉十年,還沒混出名堂的威廉.荷頓,他是派拉蒙公司的基本演員,公司要他臨危受命,他也只好咬牙上陣。結果他真把Joe詮釋得活靈活現,從此要登好萊塢A級演員,還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最後意外輸給分《大鼻子情聖席哈諾(Cyrano de Bergerac〉》的Jose Ferrer還引發影迷不滿,怒批影藝學院有眼無珠。

《日落大道 》完全改變了威廉.荷頓的命運,也讓蒙哥馬利往上攀爬的幸運更加坎坷。三年後,蒙哥馬利因為《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打敗他的則是再次與比利.懷德合作《戰地軍魂(Stalag 17)》的威廉.荷頓。

《日落大道 》選角傳奇,這本「Hollywood’s First Choice」有非常精彩的描寫。

鄭佩佩:燕子單飛上天

鄭佩佩(1946-2024)辭世,今天寫一段很多人遺忘的,她在台灣的拍片往事。

年輕人或許記得「碧眼狐狸」,中年人應該記得「金燕子」,老年人應該不會忘記鄭佩佩曾經是把1960年代台灣美麗風景帶給亞洲影迷的關鍵女星。

潘壘導演回憶錄《不枉此生》中記載著他和鄭佩佩合作的淵源。

鄭佩佩在1964年與1965年之間先後在台灣拍攝了《情人石》和《蘭嶼之歌》兩部電影。另外還曾經在大雪山拍攝的《山賊》電影中擔任過場記。在台灣度過一段學劍磨劍時光。

《情人石》的故事源自潘壘導演寫的一部小說「安平港」,是以台南安平漁港做背景的故事,但他在協助拍攝《金門灣風雲》時,為勘查搶灘的外景地,一路沿著基隆海岸邊找到萬里鄉野柳村,在完全看不到岸的太平洋邊,發現女王頭石。那附近景色宜人,杳無人煙,那個怪石造型奇特,令人遐思。潘壘想起在香港港靠近中國邊界的海邊,有個很有名的「望夫石」,於是突發奇想:「何不將野柳女王頭代換成情人石呢?」他把故事稍作改動,成為一部浪漫愛情電影,直接取名《情人石》。

潘壘與鄭佩佩合作源自一段搭車因緣。當時,邵氏南國演員訓練班有一批學生剛畢業,都是青春派新鮮人剛開始接觸演戲,潘壘對其中一位身材高䠷、長髮披肩的女孩鄭佩佩較有印象。

有一回在公司門口搭乘小巴到市區,鄭和潘同車,既是同事,潘就順便代付車錢,鄭微笑客氣地說聲謝謝,靜坐到後車位上,顯然還不認識潘壘。潘覺得鄭自然不做作,富有清新氣息,適合劇中人物角色,就選她飾演女主角秋子。

《情人石》這部戲還促成了男主角黃宗迅和焦姣的姻緣。焦姣當時是中影演員,《情人石》準備從台北南下拍外景,黃焦兩人形影不離,難捨難分。潘壘建議不如先辦結婚,於是他們閃電辦了婚禮,《情人石》另一外男主角喬莊和鄭佩佩被臨時捉去擔任伴娘伴郎,也是一段影史趣聞。

鄭佩佩在《情人石》中飾演漁村首富千金,和暗戀她的漁夫黃宗迅與異鄉人喬莊有一段不等邊的三角戀情,最後兩個男生都出海一去不返,只留下傷心人鄭佩佩,朝朝暮暮含淚守候,等情郎歸來。《望夫石》= 《情人石》。潘壘自豪說:野柳這個地點從此大紅。

《情人石》曾到台灣安平漁港及野柳一帶出外景,潘壘的作品一向寫景優美,劇情不落俗套,鄭佩佩表現出色,因而獲得了國際獨立製片人協會的金武士獎。

潘壘後來在台灣拍攝的第二部電影《蘭嶼之歌》靈感來自於他的藝專學生洪鈞雄,他是礦工畫家洪瑞麟的兒子。

他在洪家看到洪瑞麟在蘭嶼拍的照片,聽他談起蘭嶼種種,動了心,就先去蘭嶼旅遊,用8毫米攝影機拍攝下部分場景,再次說服邵老闆投資,也選用前一部戲和他合作默契良好的鄭佩佩為女主角。

潘壘形容:鄭佩佩的外型適合劇中活潑率真原住民少女。

學者蔡國榮則在「夢遠星稀」一書中寫著:鄭佩佩在《蘭嶼之歌》中飾演原住民少女,和飾演醫生的張沖發生一段愛情故事,她晃動著那頭及腰的長髮,和島民一同表演黑髮舞,也散發出別具韻味的風情。

潘壘回憶說當時整個蘭嶼島還沒有電力設備,夜間要用油燈取光,要在蘭嶼拍電影,很多人無法置信。潘壘運了六千瓦的發電機到島上使用。發電機很沉重,還請當時受管訓的犯人協助抬到拍攝地點。

《蘭嶼之歌》還遇上海底攝影的挑戰,攝影師洪慶雲是台灣電影史上著名的土法煉鋼大王,他是最早研發出用一個金屬罩子將攝影機包住,然後帶下水拍攝水底影像的發明家,1958年的發明(見圖)讓《蘭嶼之歌》有了水中影像。

潘壘2017年過世,黃宗迅1976年過世,喬莊2008年過世,張沖 2010年過世,鄭佩佩2024年過世,當年風流人物,俱往矣!如今見證過這段台灣電影歷史的只剩高齡96歲的攝影師洪慶雲,以及野柳的女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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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納.蘇德蘭:變色龍

所有追悼文章中,他的兒子Kiefer Sutherland寫得最好最傳神。他在訃告中這樣寫著 Never daunted by a role, good, bad or ugly. He loved what he did and did what he loved, and one can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that. A life well lived.什麼角色他都演,無論好、壞或醜陋。愛他所做,做他所愛……無負此生。(下圖就是他們父子合影)

有的演員只會一招半式,早早就被定了型,一輩子都在重複自己;有的演員,崑亂不擋樣樣精通,很難歸類,姑且以變色龍名之。唐納·蘇德蘭就是其中一條龍。

據說他小時候問過媽媽:「我帥不帥?」媽媽的回答很妙:「你不帥,但是你的臉很有個性。」確實,他從來不是帥哥,也沒太多機會演出正義凜然的角色,遇上邪魔或怪咖角色,保證一眼難忘,因為他的眼神總會閃爍出怪異光芒,讓人忐忑。坦白說,這就是本事。

我愛他的反戰電影《外科醫生(MAS*H )》,看著他的嬉笑怒罵,你似乎明白了美軍怎麼打輸了越戰。


我愛他的戰爭喜劇《戰略大作戰(Kelly’s Heroes)》,看著他瘋瘋癲癲搞得納粹德軍雞飛狗跳。

我愛他的恐怖電影《變形邪魔(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最後一個鏡頭的猙獰尖叫,永生難忘的天外魔花啊!


我愛他的親情電影《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看著一位碎心傷情的父親/丈夫勉力縫合家庭創傷,你的同情全給了他。


我愛他的愛情電影《傲慢與偏見(Pride & Prejudice)》,聽著女兒Keira Knightley告白的那一幕,你看見也聽見他的祝福眼淚。


我愛他的史詩電影《1900(1900)》,看著敗德惡行的地主被憤怒農民用石塊和農具攻擊時,你知道那就叫做大快人心。


我愛他的反烏托邦電影《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系列,用權術玩弄人民的史諾總統,只有在眨眼時才能你窺見他貪戀權力的私心。

我愛他的騙術電影《寂寞拍賣師(The Best Offer)》,騙子不能單打獨鬥,永遠要有幫兇,他就是搖旗吶喊的最佳幫兇。

演過兩百多部影視作品,能夠列舉的當然不只這些,至少這八部電影的戲路截然不同,主角也好,配角也行,他那獨特的嗓音搭配那張有個性的臉,寫下難忘的影史章節。

伊森霍克:演員空間論

會,是客觀事實;不會,則是主觀努力。靠資格擔任導演的演員,多數都已經演戲演成精了,有自己的一套,有自己的信仰與方法,有自己的宇宙,看到不同的表演方式或者角色詮釋難,難道不會心癢或者手癢,想要自己親自示範一下該怎麼演出嗎?一旦動念,對其他演員而言就是天大壓力。

曾經四度獲得奧斯卡獎提名的知名演員伊森.霍克(Ethan Hawke)最近出任新片《野貓(Wildcat)》導演,在接受A.Frame雜誌訪問的時候就說:「做導演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創造一種空間,讓演員悠遊自在綻放光芒,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莫大的喜悅了。

這句話只有內行人才知道差別。唯有演員在拍戲現場發光又發熱,攝影師才能捕捉到最精彩難忘的畫面,導演就不需要在剪接台上煩惱,該怎麼串聯或者迴避,才能夠讓這部電影變得好看?一旦導演急著在現場教演員該怎麼演,急著示範又指導,嗯,肯定越搞越僵,坐在剪接台上半天也想不出對策了。

他還特別提到卓別林、巴斯特.基頓、伍迪.艾倫和克林.伊斯威特Charlie Chaplin 、Buster Keaton、Woody Allen, and Clint Eastwood)四位演員,他們的現場表演就是才華與生命展現,只要捕捉到他們的現場表演光采,就無需事後在剪接台上大費周章。雖然很多知名大導演在剪接台上完成了無數的傳奇作品,但他始終認為在剪接台上耗費青春,有害健康。他對這種工作模式,興趣缺缺。

伊森.霍克擔任《野貓》導演,背後有個小小傳奇。當初是女兒Maya Hawke,拿著劇本來找他,告訴父親已經買下了原著版權,要出任女主角,希望父親能夠擔任導演,指導她演出該片。《野貓》根據39歲就因為紅斑性狼瘡離開人世的美國女作家Flannery O’Connor 的生平以及小說穿插而成。

女兒替老爸找工作?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女兒信任父親,仰賴父親。伊森.霍克珍惜這份機緣,更特別的是,知道故事來龍去脈之後,他還爭取擔任聯合製片和編劇。

這麼積極,不是為了護航女兒(其實很難排除這個因素),而是自己真心喜歡這個題材,希望能參與更多。當然,最大的問題還在於爸爸當導演,女兒當演員,現場溝通會不會起爭執?

伊森.霍克的回答,當然是不會。理由有三點:第一,他們父女倆從小就習慣討論電影或者音樂,經常溝通意見。對彼此的審美品味早有認知。

第二,女兒常到劇場後台,第一時間分享劇評,告訴他剛才的舞台表演到底好不好?他也會對女兒的音樂創作提供發建議,要求他修改或拿掉歌詞。敢直言,又肯聆聽,才是有效溝通。

第三,這對父女都自我要求極高,不必外人鞭策,早就卯足全力,拚死拚活追求完美。更重要的是父親夠資深壓得住場面,女兒更能放手一搏。

《野貓》成績如何,要看片才知道,伊森.霍克原本就很懂表演,他重視拍片現場氛圍與空間的觀點很值得參考,所以整理如上,提供參考。

夜叉:風情風騷與風流

牙刷與筷子都有好戲,你怎能不讚歎田中裕子?!

風騷與風情如何區分?往往只能心領神會,很難逐字解說,細辨分明,田中裕子卻能將風情交付牙刷,風騷交給筷子。

田中裕子以苦情阿信走紅,與高倉健合作的《夜叉》則是她登堂入室後,更上層樓的蝶影飛舞。

《夜叉》中的田中裕子是從大阪來到海港開設居酒屋「螢」的風塵女螢子,螢是螢火蟲的螢,雖然只是暗夜中的小微光,卻很能吸睛聚睛,漁港的漁工們因為她,夜晚有了去處,魂夢有了綺想,漣漪雖小,卻已足夠澎湃男人胸膛。

那個清晨,螢子起個大早,愉快又輕鬆地刷著牙迎接晨曦,口氣芳香,穢氣全消,肢體和表情全都透露著她的好心情,人若自在,風情天成,信步走到戶外,剛巧遇見捕魚歸來的高倉健,隨手抓起船上一尾大魚往岸上一拋,螢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歡情洋溢,即使嘴裡還咬著牙刷,人比魚嬌,高倉健也滿面春風,此情此景,好生值得。

《夜叉》中的高倉健有妻室,田中裕子也有男人北野武,不該有交集的。只是北野武好吃懶做又好賭還吸毒,百無一用,又屢勸不聽,螢子把存摺給他,為他流產,還得忍受他藉故鬧事,拿刀追砍的種種不堪,高倉健飾演的修治看在眼裡,更加不捨螢子,於是出手相助,人生情義,有義有情,義重情深,極難區隔,百鍊鋼終究難敵繞指柔。

李後主寫小周后的偷情詩「菩薩蠻」中有一句:「一向偎人顫…..教君咨意憐。」螢子感受到修治的好感與情意,加上良人不良,難得有情郎,她也會放電,田中裕子的詮釋就得著「一向偎人顫」的精華,黏著靠著的那款「依偎」,黏纏後還會「抖顫」的那款嬌無力,就算是鐵打金剛也無處遁逃。

但是這段情得不著祝福,修治的妻子冬子察覺異樣,追隨來到居酒屋,三人對飲,意在酒外,怎一個尷尬了得,名不正,言不順的螢子除了一飲而盡,讓出主權,還能有何對策?千言萬語向誰說?

尾勁出現在修治夫婦離去後,席有餘溫,筷有餘香,螢子坐上修治位子,把玩起修治的筷子,輕輕放進嘴中,想的、念的、沒能做到的……都交給了筷子。她骨子裡的騷動,無需言語,人盡皆知,田中裕子的個人秀,絕非「精彩」一詞足以形容了。

牙刷是天成,筷子是刻意。田中裕子詮釋「戀愛中的女人」,既有素樸風情,更有萬般風騷,田中裕子詮釋的人生風流,讓《夜叉》有如一張蜘蛛網,一旦飛身撲網,萬難脫身了。

此時的高倉健要做《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亨萊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還是《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答案就留待大家重看《夜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