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強:返校風雨說分明

導演徐漢強首次執導長片就入圍金馬最佳新導演,《返校》更創下2.5億票房紀錄,但他謙虛地說未能把白色恐怖細節處理得更好。(記者羅沛德攝)

答:我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至今也還沒辦法抽離。說到遺憾,每個環節都有,這故事著實難寫,因為《返校》不只是重現台灣50年代的故事而已,因為它改編自同名電玩,必須回應玩家們對原作的期待。我也是遊戲玩家之一,甚至當初就是因為玩了這個遊戲,所以才想改編拍成電影。

創作期間,創作者與玩家兩種身分不停拉扯,要怎麼讓沒玩過電玩的觀眾能理解?要怎麼讓玩過電玩的觀眾感到滿足?要在兩個極端中取得平衡需要強大功力,我卻是首次操作長片,相較過去的短片經驗,這次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操作一架笨重的巨大機器,要運作每個關節都得使上好幾倍的力氣,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給我們更多餘裕時間來琢磨劇本,也許可以將原著/改編的平衡做得更好。

這部電影衍生自電玩,有些畫面我會希望盡量還原遊戲原貌,但也因為是第一次拍攝長片,許多紙上談兵時想像了不少自以為效果會好的拍法,直到喊了「ACTION」,看到鏡頭中的畫面,才發現想的跟做的有距離,只能在現場不斷地調整。

答:說《返校》符合玩家的期待也不盡然,因為仍有玩家希望能看到更多原汁原味的電玩感覺。戲劇上的不足,當初寫劇本時我們也很掙扎。雖然想更著墨這些角色的成長,以及他們面對的挑戰、衝突等,但如果將電影重心完全放在白恐事件上,電影篇幅就不夠重現原著中奇幻恐怖的那一面,算來算去,我們只有三分之一的篇幅來講述白恐事件,和原本期待的對半處理有落差,現實與理想一再拔河的結果,最後也只能拉到六四比。

答:接下改編工作時,我和遊戲團隊赤燭也聊過他們當初創作的初衷。他們最初也只是想開發一個反烏托邦題材的遊戲,直到著手之後,才發現可以將台灣經歷過的那個年代套用進故事裡。在經過許多討論後,他們實在不認為可以讓這款遊戲賦予這麼巨大的歷史意義,所以遊戲最後是採用更隱晦與背景架空的方式帶出白恐議題。

我的立場很單純,身為這款遊戲的忠實玩家,最想做的就是把這款遊戲的故事介紹給更多人,但也要避免因為遊戲的歷史背景而嚇跑觀眾,我能做的就是盡量還原歷史情貌,在歷史與遊戲間取得平衡。我記得一開始跟監製李烈、李耀華討論電影的走向時,我們的共識就是如果《返校》能讓不知道這段歷史的觀眾,願意開始去了解過去,就算達標了,電影的敘事脈絡就是依循這個方向前進的。

答:真正的困境還是在於沒有足夠的篇幅來交代每個角色的出身與背景,儘管想過要放進「白教官」如何在威權體制的誘逼下形成那種行事作風,但若做了交代,戲可能就太長了。開場那場戲確實只要改變對白結構,或是戲的走法,衝突感就會完全不同,但那時我跟整部戲的距離太近了,人陷在裡面,想要更有戲劇性,卻始終沒有找到對的路徑,等我恍然大悟,想出做法時,戲已經拍完了,所以我真的很欽佩可以在一場戲裡面塞進許多線索並呈現飽滿戲劇性的導演。

答:書籍的選擇一部分是因為從原作來的靈感。遊戲中有出現這首泰戈爾的詩:「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不要求什麼報酬。」因此我們設法將詩句和角色的情懷做連結,所以儘管田調時有發現片中採用的幾本書並非禁書,還是做了抉擇選擇在文本上和故事的連結,包括另一本禁書《苦悶的象徵》也是編劇想讓書籍連結角色的心境而做的選擇。類似這樣考究和戲劇效果的抉擇,幾乎出現在每個環節上,每個決定也實非容易。

答:東方觀眾對於恐怖片的認知其實滿鮮明的,往往需要有大量的嚇人設計才稱得上是恐怖片。但我自己對多半恐怖片其實是免疫的,因此嚇人的橋段往往會拿捏不準。我曾跟工作人員聊過,可能要真的害怕恐怖片的作者來拍恐怖片,才能真的拍出足夠的恐怖張力。

比起嚇人,我更有興趣打造氣氛,我想透過《返校》呈現那個年代動輒得咎的壓抑氛圍,所以力氣多用在以虛實交錯對照的寓言手法,用惡夢比喻實際發生的事件,試圖讓整部片籠罩在低氣壓的氣旋中。

答:其中一位編劇簡士耕玩過《返校》後,就認為遊戲情節和郭松棻的《月印》很相近,推薦給我,這是個意外的巧合。拜讀小說之後,我也開玩笑說根本就不用拍了,因為小說既細膩又強大,如果我們也能這麼厲害、手法能這麼精練就好了。

從拍攝到後製,我們幾乎耗盡所有力氣思考著要怎麼將故事濃縮進電影中,我們想用暗戀的「輕」來對照被槍決的「重」,這麼小的愛情風波卻引發這麼大的災難來對比。

還記得遊戲推出時,方芮欣是告密者的情節便曾引發論戰,有人厭惡這個角色,有人同情;有人批評為什麼將女性描寫得如此罪不可赦?但當特別去強調她的天真無邪時,也會有另一種聲音嫌太刻板與扁平……因此這個抉擇變成眾說紛紜的大難題。公映前我們做過多次內部測試,也根據眾多不同觀點的反饋來調整角色觀感,最終還是希望能取得最大公約數,讓角色能得到多數觀眾的認同。當然一定還有可以多添加細節讓她的角色更立體更可信的方法,只能說理想的路還很長。

答:我記得服裝有做舊,但燈光一打上去,衣服質感就變得不同,當然這些都還是來自我能力的不足。至於以鋼琴、文字傳情的部分確實是我們延伸遊戲的場面,構想來自遊戲中有一卷舊的《雨夜花》卡帶,在播音室撥放之後會不斷重複樂曲的第一句。玩家要循著線索到音樂教室,會發現鋼琴上只有幾個琴鍵彈得出音,順著提示彈出《雨夜花》的第一個樂句。這個設計讓我們想到很像初學者在揣摩怎麼彈鋼琴,於是就發展出這些愛情細節。

答:以台灣的電影產業情況,這麼有限的經費已經是很不容易的預算,但這點錢要承擔這麼強調視效與音效的片子應該是遠遠不足,所以一下子就碰到天花板,但我也滿慶幸的,團隊與夥伴們都願意戳破天花板來尋找新的邊界與可能,戳破後正因為沒有前例可循,所以能爬多高就多高。

我非常欣賞美術指導王誌成及美術團隊打造的場景道具,他們的視覺呈現完全掌握了戲劇氛圍;聲音表現上我們則嘗試許多不同方法,像是遊戲的配樂是採用後搖滾與電子音樂,以反差的方式來搭配遊戲表現非常貼切,但當我們嘗試搭配寫實的影像後卻產生突兀感,所以我和配樂盧律銘討論,採用古典編制但使用非傳統的做法來達成這樣的反差;音效上,傳統恐怖片常用效果音烘托氛圍,一開始我們也是用現成效果音,但總覺得聲音聽起來浮浮的,於是建議改用真實的聲響來取代現成的效果音,譬如用樂器、真實物件或是機械發出的高低頻音來做。像是升旗典禮時,國旗懸吊時的聲音,其實我們有放入後來方芮欣上吊用的麻繩拉緊的聲響,去製造一些可以互文的設計。很多聲音設計都是在過程裡玩出來的。

答:確實,魏仲廷要活下去就必須捨棄那些尊嚴,但是他一定會有悔恨、愧疚與自責,我們有試著去寫他獲釋後過著流放獨居歲月,但多加進這些細節就勢必影響全片節奏,我們也很想看他的苦難,但從內部測試後發現,對一般觀眾來說,卻可能就難以入口,說到頭來,我們還是得評估到底電影要沉重到什麼地步。

遊戲裡也有成年後的魏仲廷重回翠華中學的情節,但並沒有說他返校要做什麼,只能判斷回到學校是因為有心緒未了,若要戲劇化就必須賦予更多意義。遊戲裡面也有反覆出現那句「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就是傳達唯有記住,才能面對恐懼。因此我們才設計出一整段老魏返校的戲劇重心,就是要記住發生過的一切,並且面對它。

答:如果電影將白恐做得很突顯,也許就沉重到可能沒辦法吸引那麼多觀眾。《返校》上映後,有許多比我想像中更年輕的觀眾進場,《返校》是輔導級電影,觀眾必須年滿12歲才能進場,我原本預設的主力觀眾是大學生,但很多13、14歲的觀眾入場欣賞,可能看電影前他們對白恐一無所知,但時代確實不同了,他們比起當年的我們,歷史觀點更形開闊,也更願意理解歷史,甚至比我們更能獨立思考,接受資訊的管道也更多元,更不懼怕挑戰權威,我想我們應該是開了一扇門讓他們能夠更願意觀看那年代。

長輩的回應也很多元,當然有些長輩覺得白恐的肅殺氛圍太輕了,但也有些長輩想起他們曾經經歷過的歷史,《返校》好像一個開關,打開了當年沒有察覺到的記憶,在映後問答時,有些長輩會很激動,他們說沒有好好想過當年原來是這樣過來的,我當下的感覺是,如果能力足夠,能將白恐細節可以做得更多就更好了。

答:如同前面所說的,我也實在不敢說自己有能力或資格好好處理這段歷史,但電影觸及到比我想像中更大的觀眾群。當初有想到電影會觸發議題,卻沒想過回響會如此龐大。過去只要碰觸到白恐這樣沉重的題材時,意義重大,票房卻不成比例,前輩導演都將議題挖掘得非常深,讓人五體投地,但同時也會想說,到底要用什麼方法可以把原本不喜歡這樣類型的觀眾拉進到戲院來,如今票房突破兩億五千萬,顯然有更多觀眾願意來看這種議題的電影。日後很期待會有更多說故事的好手能將這個題材說得更好。

下半場:青春夢籃球魂

張榮吉導演的《下半場》用汗水和熱血訴說了一則年輕的夢想,雖然那只是一場籃球賽,但是從選材、選角、場面調度到敘事,都散發出讓人高聲狂叫的熱力效應。

先談選材。識貨的籃球迷都知道台灣最精彩的球賽,不是瓊斯盃,不是SBL,也不是亞錦賽,而是只有18歲之前的孩子才能競逐的HBL,因為那不是例行賽,也不是今年輸了,明年還有機會復仇的奪牌戰,而是一生只有一次,錯過了,今生就再也無緣參賽的高中超級聯賽,青春正盛,體力正猛的孩子自然就會如出柙猛虎,要替青春留下彩虹印記。《下半場》除了掌握這個生猛動力之外,更參考了4年前,有「史上最猛高中生」之稱的高國豪與哥哥高國強在場上爭冠對決的真實故事,讓戲劇與心結全都聚焦在球迷至今都還念念難忘的這場世紀大賽上。

選角上,《下半場》做到了型戲兼顧的基本要求。《下半場》承繼了棒球經典《KANO》的選角聖經:不要找不會打球的明星當主角,因為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唯有真能打得一手好球,場上表現才有說服力,連帶地,球場上下裡外的感情也才能動人,《KANO》的曹佑寧如此,《下半場》飾演哥哥的范少勳以及弟弟的朱軒洋也同樣在肢體動作上有模有樣,禁得起放大鏡的檢視。

其實,范與朱本來就是專業演員,球打真的,戲也就假不了,從原本鬥牛的熱力浪漫,蝸居一室卻不忘相互激勵的青春鬥嘴,轉進到「場上無兄弟」的決賽時刻,就算腦海裡不時會閃過往日情誼,卻只能咬牙根嚴防猛攻,就是不想給人放水閒話的鬥志,都讓人聞嗅到青春無悔的決志。

當然,球場上的其他演員也不是笨材肉腳,有人巧,有人拙,同樣型戲兼顧,兩支球隊的陣容因而呈現了凹凸有致的立體浮雕,至於過去一直擺錯位置,演出經常人出戲的段鈞豪與吳大維,也終於在張榮吉的調教下,演活了人模人樣的教練德性,綠葉夠綠,紅花就更紅了。

真正的困難在於球賽場面的運鏡與調度,看慣了現場至少20架攝影機的NBA大賽,習慣了導播鉅細靡遺的細部特寫,觀眾的胃口早就養刁了,《下半場》先求節奏與速度上的真實律動要重現真實,其次則在稍縱即逝的跳閃鏡頭下看到兩位兄弟的情緒波動,特別是誰輸誰贏的期待焦慮,尤其最後三分鐘的時間緊急到讓人不想錯過,又擔心兩兄弟終有一人得嘗敗的懊惱扼腕時,這種既期待又害怕的懸念,就吊足觀眾胃口,明明七上八下,卻又好生過癮了。

然而,忙碌的除了演員、攝影機和剪接師之外,《下半場》的聲音表現更是可圈可點,不管是球鞋的摩擦聲、踩踏聲、運球聲、喘息、斥罵到加油聲,從音場到氣場,極其繁複卻又備盡周延的聲音重現,都更豐富了全片的質感。

當然,電影中的口號:「上半場失去的,下半場贏回來!」不但是球場爭雄的豪情,也適用於人生拚鬥。熱鬧,符合商業電影規格,激情,貼合人生祈願,《下半場》凝聚的血淚力度,很煽情,也很勵志。

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

西班牙大師佩特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今年70歲了;2019年新作《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算是他再次回顧青春的自傳電影:一位老導演Salvador不再拍片,也無力寫作,每天只能在3R情境下活著:回憶(Rememberance)/悔恨(Regret)/慰藉(Reassurance)。

Antonio Banderas在《痛苦與榮耀》中飾演導演Salvador,30年前的作品被電影資料館列入經典修復,不但要找回30年來沒再講過話的男主角,還與昨日同志情人相逢。他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從敘舊、動情、膽怯到陷害,刻薄依舊,小奸小惡也依舊,卻也在吵吵鬧鬧中鬆開了記恨的死結;至於舊情人相逢,花白的鬍子就此磨蹭過來,對方熱情依舊,一個難忘巴山夜雨時,一個卻已輕舟過了萬重山,不滅的愛情餘燼,讓他們珍惜著昔日的記憶與如今的笑容,人生能夠如此相待,也就夠了。

阿莫多瓦的幽默顯現於他抱怨神父嬌寵,只顧著要他上音樂課,卻荒廢了人生知識,直到當上名導演,環球暢遊,才懂得了世界地理,但也因此諸痛纏身,比誰都更能體會生理百病。至於,經典修復的重映會上,他只想現聲不現身,則是只有偶像才懂的「不許人間見白頭」的微妙忐忑。

然而,阿莫多瓦的力道則在於人生不應有恨,他寧可多擁抱甜美往事:人泡在泳池裡,心頭想的是童年時光,聽著母親在河邊與其他洗衣婦人共同演唱的Rosalía那首小曲,那種回憶,讓空氣中浮盪青青河邊草的香氣;看見童年在陽光下讀書的舊畫時,想起的就是曾經握著那位文盲泥水匠的手,教他讀書識字,然後也是那隻手和深情的凝視,才能成就那天在大太陽底下完成的青春素描,同樣是那一天,他在驚見男體之美時,駭然暈厥……這份精神上的愛戀,最後落款在畫作背後的小信上,也讓觀眾看過已經70歲的阿莫多瓦,能夠多從容檢視與撫摸自己的青春傷口。

「夜深忽夢少年事」,白居易接下來用「夢啼妝淚紅闌杆」做結,阿莫多瓦卻不想哭哭啼啼搞糾纏,眼眶或許微潤,唇角卻是上揚,只因陽光依舊燦爛,《痛苦與榮耀》的素淡輕嘆,體現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虛懷美學,阿莫多瓦的素食精品,更添回甘餘韻。

昆汀:從前有個好萊塢

美國黑色電影大師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2019年53歲,年過半百的他,過去的作品都以濃豔見長:色彩斑斕,故事煽情,尤愛暴力書寫,不管來自兵器或來自性器,不管撕裂的是肉體或者心靈。只是今年的新作,卻像吃了素:口味清淡了,筆觸輕盈了,花招變少了,生命中的糖、鹽與番茄醬都不再像過去那樣縱情揮霍,卻能在略顯緩慢的節奏下提煉出走過風霜雪雨後的淡淡餘韻。

《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 in Hollywood)》則是昆汀.塔倫提諾又一部3B電影:Bold(直率), Beautiful(華美)及Brutal(殘忍),結合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演員Rick和布萊德.彼特飾演的替身武行Cliff,一位愁腸百結,一位耍帥擺酷,聯手向一去不復返的1960年代好萊揮別。

《從前,有個好萊塢》一方面透過演員的生存焦慮,重現好萊塢的經典傳奇,另一方面則是透過嬉皮男女的諢話,控訴美國電視的暴力仇殺內容,徹底洗腦了戰後嬰兒潮出生的電視寶寶,因為除了《我愛露西》之外,幾乎有九成都是暴力謀殺題材(這一點或許是導演的真心告白,但昆汀應該先下詔罪己,並且自打50大板,因為他過去的8部電影,不管是血漿用量與暴力指數,九成好萊塢電影都瞠乎其後)。最後再透過名導演羅曼斯基的妻子Sharon Tate慘遭殺害的真實事件,檢視好萊塢的昨天與今天。

昆汀企圖打造一本好萊塢的百科圖鑑,每場戲,每個角色都有梗,都埋著暗樁,都有著歷史典故,不知不覺的人看熱鬧,若有所悟的人看門道,都會佩服他說故事的本事,例如替身演員的傳奇,可以上溯《萬花嬉春》;牛仔兄弟的焦孟不離,像極了《虎霸小霸王》;謀殺妻子卻不須負刑責的故事,不就是重現娜妲麗.華的溺水懸案?嬉皮要在車上賣淫,布萊德.彼特則逼問她是否年滿18歲,儼然就是羅曼斯基性醜聞的翻版。

至於單挑嬉皮基地的客棧探險,則是向《荒野大鏢客》致敬,轉戰義大利拍西部電影成名的美國巨星,先有克林.伊斯威特還有查理士.布朗遜,關鍵人物都是義大利名導演塞吉奧.李昂尼,當然「Once Upon a Time in …」的命名靈感,來自於李昂尼的經典作品《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與《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至於李昂尼創造的通心粉式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s),來到昆汀手中,不也成了那種浪擲血漿的通心粉式殺戮?其他以本人本名亮相的波蘭斯基、李小龍和史提夫.麥昆也都提供了只要按圖索驥,就可以勾出一連串故事的影史趣味。

除了電影掌故,昆汀更大量夾纏了60年代的流行音樂,一方面是時空重現,另一方面則是炫技。例如幾聲「Mrs. Robisson」的前奏吉他,就預告著眼前這位腿長髮長的嬉皮,可不是好惹的女郎;至於Jose Feliciano演唱的「California Dreamin」,既明指了好萊塢的地理座標與夢幻本質,也因他的另類詮釋,讓這首老掉牙的老歌得著了新意。

昆汀的博學傲氣與霸氣,同樣顯現在那些模仿舊電視影集的重製技術上:他不只是照版描紅,而且還要畫龍點睛,例如總是菸不離口的李奧納多,在電影最後一場戲有模有樣地盛讚紅蘋果香菸,導演才一喊卡,他就痛罵這是什麼爛菸!是的,電影看似真的,其實卻是假的,反之亦然,他用這種手法來詮釋Sharon Tate的悲劇血案,充分運用了「Poetic License(破格變通)」實踐了真實人間總是帶著憾恨的「Poetic Justice(正義報應)」,功力非凡。

但是,他依舊沉浸在太過冗長又略嫌鬆散的敘事困局中,一直等到最後20分鐘才用上爆頭特效與血漿,算是他最收斂的暴力展示,其實恰到好處,依舊有其勁力,死忠粉絲不會抗議的。

灼人秘密:燙人的符號

觀看趙德胤的《灼人秘密》有如來到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魔法學院,各種意象與符號就像煙花一樣,漫天飛舞,任人讚歎撿拾。符號的好處是容易辨識,卻可以隨興解讀。開闊或空茫、晦澀或曖昧,都構成了閱讀與解析時的樂趣。

《灼人秘密》從隧道開始,疾行的捷運車廂穿越黑暗的隧道,到達有光的站台,那是現實交通,亦可心理情境的反射:主角「妮娜」(吳可熙飾)是從鄉下到城市追夢的女孩,暗黑隧道隱寓她還在摸索衝撞,然而站台上的慘白微光,是她魂夢所繫的聚光?還是代價慘重的暮光?

趙德胤提供了解讀隧道的三種面向:首先是慢。到站後,人群如潮水各奔前程,妮娜最後一個走出車廂,有違常情的慢,暗示她心虛?忐忑?或是不知該怎麼走?

其次是無止境地行走。導演建構出多種與隧道相似的平行意象:不管是經紀人找她談案子的餐廳長廊(經紀人「體貼」地勸她:若有一點不開心,就不要接,妳自己做決定,閒廢多日,期盼上工的她能說不,敢說不嗎?)、抑或穿上紅色制式禮服要去金主房間的旅館長廊(為什麼還有其他穿著同色衣物的女郎迎面走來?她們是競爭者?抑或勝利者?)甚至要去面試前撞見的螺旋長梯(仰角上看去只有暈眩與迷惑)…渺小的她,孤單的她,只能在長廊中浮沉,看不到出口。

第三則是變色的青春。不管是要回鄉過年,或者接獲母親病重消息,坐上火車,從都市趕回鄉下,青綠的隧道出口,理應帶給她溫暖助力,迎到的卻只有冷嘲熱諷的旁觀清談,最後還是得靠她騎著機車去還債…隧道出口的光,懶懶地趴在遠方。

水餃能夠成為《灼人秘密》的萬用道具,應是趙德胤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靈光。首先,獨居在外的妮娜抽空就包水餃,那是經濟又方便的庶民速食,見證她的窮與窘;其次,戲中戲的餃子有玄機,藏有字條,可是妮娜每次吃食的時機拿捏,導演都不滿意,只能一再重來,餃子一顆一顆補,一顆一顆吃,還來不及吞,導演已開拍,台詞還沒說完,導演已喊停,噎到滿嘴的餃子,那是演員的苦;至於放飯時的便當,竟然還是餃子,然後還得計較冷了沒?有沒專人送達?那是演員的酸。

水餃不只是食物,也有穿心入腦的針刺功能。煮水餃要滾水,每回水沸聲響時,不是妮娜手機鈴響,就是意外發生,水沸聲,心亂聲,所有想講的話,趙德胤用滾水都說完了。僅剩的,唯一的水餃甜則來自靈魂伴侶Kiki北上陪她包了水餃,這份甜短暫又不真實,一切只因為現場出現了不該出現的狗兒。

狗叫聲是趙德胤的另類聲音魔法。妮娜家有愛犬,陸續出現哀嚎、討寵或競搶的叫聲,兼具著悲劇、鬧劇和醜聞的歧異多樣,聲聲入耳聲聲驚,如同一般人乍看宋芸樺和夏于喬,實在無法分辨誰是誰?她們飾演的Kiki是舊愛,3號是新恨,偏偏兩人就是同一相貌,妮娜面對她們的驚慌或迷亂,有如在天使/魔鬼的雙面世界裡跳起三人舞,更加厚實了妮娜的夢魘暈眩指數。

《灼人秘密》的主題在於妮娜用屈辱換來了機會,卻因此陷進夢魘之中,再沒能走出來。劇情類似奧斯卡名片《黑天鵝》,而該片的女主角剛好也叫妮娜,這不是巧合,而是再清楚不過的連結與指涉了。

因此,類似《黑天鵝》的戲中戲與夢中夢成為《灼人秘密》的銳利雙刀,目的都在凸顯吳可熙走上心靈顫動與外表鎮靜的鋼索時,就是最從容也最有層次的台灣演員。每回特寫鏡頭鎖定她時,她看似氣定神閒,不動如山,你卻能體會到有疾風怒火在底層翻攪的海嘯波濤。

尤其是排練性愛床戲時,「不帶感情,不帶動作」的擺pose,表面是從3D空間回歸平面構圖,卻比真槍實彈來得更有聯想力,也更有殺傷力,堪稱是趙德胤點到為止,卻最引人遐思的性愛狂想曲了。

建築符號同樣也是趙德胤的偏方。

史蒂芬金的短篇小說「1408」描述一間旅館有間房號就叫1408的鬼房,住進去的房客都沒能再出來。妮娜同樣在1408的房門外徘徊猶疑,終於進去後,身體出來了嗎?靈魂出來了嗎?趙德胤的符號運用,雖然需要一些知識連結,才能解讀趣味,但是答案並不難找。

另外,中山樓及圓山飯店的東方傳統建築意象,都在烘托男性威權/霸權,劇情重現了男性摧殘女性的實況,男人嘴臉對照著建築符號,有了相乘效果。一如那位經紀人在12點之後要求室內抽菸,立法的,玩法的,都是男人說了算。

「兒須成名酒須醉」,趙德胤整理出的成名代價就是不停「交換」,只是換來的卻是醒不來的夢中夢,從波蘭斯基的《水中刀》到艾洛諾夫斯基《黑天鵝》都有類似描述,這時候你或許就明白了,電影一開始捷運列車穿過暗黑隧道到達月台時,妮娜何以是最後走出車廂的人了。

美版哥吉拉:都更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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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的哥吉拉電影,在技術層次上,多屬活用比例尺模型結合特效攝影的「爽」片,不需要在意劇情的邏輯合理性,只要聲光絢爛,破壞指數越高,觀眾就買單了。

唯一的例外應是在第40屆日本電影學院獎包辦了最佳影片、導演和所有技術獎項的《正宗哥吉拉》,主要是導演庵野秀明巧妙地把311核災事件,官僚體系無力因應的窘態,做了露骨描寫。

買下日本版權的美商,在連續兩集《哥吉拉》電影中,成功運用最新科技將這隻怪獸處理得「更大、更強、更快速」,《哥吉拉2:怪獸之王(Godzilla: King of the Monsters)》甚至將哥吉拉、摩斯拉到基多拉,歷來曾在日本怪獸電影史上現形的各式怪獸全都召喚出來,不管是一頭龍大戰三頭龍,甚至斷頸缺頭都還可以再生,類似這種怪獸大點名大閱兵的召喚術,搭配唯恐「天下不亂」的亂鬥美學,都符合了只想花錢看「爽」片的觀眾心理,甚至片尾時附贈的怪獸交響樂,更會讓影迷與樂迷狂噪鬼吼,爽度破表。

然而,麥可·道格堤(Michael Dougherty)執導的新版哥吉拉卻也是最悖離哥吉拉精神的怪獸片。

日本受過原爆毒害,才會孕育出被原爆污染催生的哥吉拉,但面對更想毀滅地球文明的三頭龍,哥吉拉儼然成了地球守護神,卻也在它被打得奄奄一息時,科學家只能「以核養核」,祭出超強核彈強化哥吉拉的戰力。

新版哥吉拉被譏為都更之王,因為編導相信徹底破壞後,地球就會再次美好,果然大戰後,春回大地,渾然忘卻了哥吉拉的強力輻射後,對人間的危害,其實千年難癒。

一部只求「爽」的電影,罔顧現實悄悄在觀眾心中誤植了核災無礙的訊息,這種洗腦比哥吉拉的叫聲更尖銳刺耳,更讓人不爽吧!

出發:陳彥博的極地賽

該怎麼形容陳彥博?是瘋子?運動員?抑或冒險家?或者兼而有之?

陳彥博是台灣超馬好手,在2016年拿下了四大極地超馬賽總冠軍,從撒哈拉沙漠、中國戈壁、智利阿他加馬沙漠,再到南極洲,四地都要跑上250公里,地形險惡,還要面對烈陽、高溫、沙漠風暴、高原氣壓、強風、超低溫、冰原雪地等極端氣候,挑戰極限運動的同時,其實更挑戰著生命。基因中沒有一點瘋狂因子,如何辦得到?如非血液中有著無可救藥的浪漫DNA,他又怎麼撐得到最後?然後,如果沒有運動員的扎實底子,他憑什麼跑完這千里長征?畢竟,得到TIME雜誌認證的極地馬拉松賽,強調與凸顯的是選手對「忍耐」的極限。

第一屆極地超馬賽的總冠軍是台灣選手林義傑,他花了4年才跑完四大極地,陳彥博則是一年之內拚完四大賽事,他的瘋狂指數、對毅力和體力的耗損都更驚人,紀錄片《出發》追蹤他的故事,見證他的傳奇,採用極地風景與主角意志雙線並進的敘事策略,有機巧,亦有魅力。

魅力,在於《出發》是一部把商業攝影的包裝美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紀錄片,你很少看見這麼壯麗的沙漠,甚至連原本荒涼乾裂的鹽地冰原,也拍成了誘人一遊的詩意山河,所有國家地理雜誌頻道上美不勝收的極地風光,或者風景月曆上曾讓人驚豔讚嘆的絕色綠光,一幕幕排比呈現在銀幕上時,都釋放出讓人目不暇給,更看到目瞪口呆的能量,偏偏,如此山河如此畫境,卻只是「背景」,因為你一定會看見有個寂寞的肉身,無暇理睬這些景色,他僕僕風塵,踽踽前行的意志,才是最吸睛的「前景」!極華麗與極孤單的巨大落差與懸殊對比,正是商業攝影最懂,也最愛操作的視覺符號。

機巧,則在於極地超馬賽總冠軍雖為艱難,正式賽會從未參考選入,賽事也沒有獎金,參賽選手的動機與動力究竟從何而來?誰又支持陳彥博跑遍世界?從裝備、訓練到旅費,哪一樣不花錢?而且絕非一般數字。就在觀眾開始納悶之際,導演黃茂森適時讓大家看見了他的中學老師,原來,他在全中運一萬公尺拿下金牌時,就已夢想征服世界。就在觀眾急著想問誰在支持這麼年輕的孩子投身極地考驗時?黃茂森這才讓他的父母親現身,而且正是在他因為熱衰竭險些棄賽,邊哭邊走才又趕上行列的戈壁賽事上,原本要來目擊兒子奪冠的雙親,要用多焦慮的眼神和多焦灼的心,守候著孩子抵達終點?黃茂森每回只輕輕釋出一丁點主角成長背景和親友情緒的剪接策略,很像釣魚,心癢的人就容易上鉤,而且一鉤就中。

這種輕輕一觸就轉向的敘事法,其實是很機巧的算計,就怕扯出太多細節會轉移了視線焦點,因為唯有凸顯陳彥博的堅忍意志,才能完成英雄崇拜的敘事,這是歷來運動員紀錄片都追求的境界,但是只顧打造英雄,卻迴避了更多生命真相的探詢:例如,他如何熬過極地賽的脆弱,孤單、恐懼與潰敗時刻?電影中他靠著已逝愛犬的照片尋找溫暖能量的告白,確實真情動人,但是真情流露的細節實在有限,其他時刻的煎熬,多數則是曖昧又模糊,留下意猶未盡的悵惘。例如,聽他訴說驟聞罹患咽喉癌的絕望(他如何戰勝那種病?);看他用針挑破一個接一個的水泡(那種傷,要怎麼跑下去?);聽他反覆說著冷到晚上完全無法入睡(零下40度究竟有多凍?)…就在見證一位超馬英雄的同時,你會不會期待導演挖出更多逼近他靈魂深處的真心話?如果有,全片的英雄雕像會不會更立體?

想贏,而且一定要贏」的決志,誠然是陳彥博通過極地測試的勝利關鍵,因為沒拿到冠軍,就等於白跑了,賽事只有冠軍留名,榮耀只歸贏家,要勝利就要對自己夠狠夠殘忍,但這,不正是多數運動紀錄片最愛凸顯的競雄特質?而他通過這些考驗後,在沒有獎金的賽事奪冠後,是否就能帶出更多代言與出版商機?《出發》如果能在人與事的因果上交代得更多更周密,落在陳彥博身上的明暗光影,就會更勝運動頻道上那些運動天王的形象影片。

坦白說,《出發》就是一部勵志電影,只想打造一位英雄,也確實拍出了一部既譁眾,也很取寵的「好看」電影。全片從頭到尾只有一位陳彥博主角,九成五的話白都是陳彥博在自說自話:拚命拚命再拚命,咬牙咬牙再咬牙,確實符合了極地賽非人道的艱難實況,然而,勵志三次或數十次,效果截然不同;自己說或者別人說,意義亦不相同。創作上的美學選擇,可以成就特色,卻亦畫下了局限邊境了。

淪落人:你殘我缺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