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美日常:道在尿溺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就是Wim Wenders的當代「東京物語」。

紅塵男女的日常生活無非就是重複再重複,重複非關意願,只是現象,歲月就在日復一日中流逝。Wim Wenders在《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中,生活一再重複,卻不讓人生厭,反而越嚼越有味,他示範了低限美學如何「淡極生豔」的電影拍攝技法。

左旋轉,右旋轉,再怎麼轉,轉不過三,似乎已經成為舞台表演的不成文默契,因為多必膩煩。事不過三,就是重複美學的入門法則,溫德斯用類似紀錄片的鏡位紀錄役所廣司飾演的東京公廁清潔工平山每天聽見阿婆掃地聲醒來,起身褶被、溫室噴花、盥洗著衫、備齊傢伙,買罐咖啡,開車聆樂到公廁清掃……見證過平山節奏有序的一日生活後,第二天再來一次,細節和重點如故,是溫習,亦是提醒,然後又是第三天相同鏡位如數搬演(其實,已經開始有了約略刪節),就在觀眾已經熟悉了平山的八坪斗室,瓶罐溫室和屎尿工序之際,攝影機鏡位開始有了變化:不論是從榻榻米邊往後退到瓶罐盆栽後方,抑或拉對角,從榻榻米望向盆栽小室……變動增添了趣味,亦擴大了視野,對平山這個人與他的世界都有了更寬闊深入的認知。

《我的完美日常》的出發原點來自東京奧運的公廁宣傳片,溫德斯卻把它轉換成他的《東京物語》:非常東京,非常小津,非常懷古,也非常溫德斯。

小津筆觸來自榻榻米空間,來自疏隔的親情與友情、靜物凝視、語言節制,以及交通動線與周遭建物的交織。溫德斯的筆觸則來自音樂素描、舊物流連與光影構圖。

例如,平山睡前會讀書,他的兩列書架有強大磁力吸引觀眾想一窺究竟,然而溫德斯的鏡頭沒往書架裡鑽,前後只介紹了三本書: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The Wild Palms」,顯然是撿字排版年代的老書,字間行距都很擠壓,讀著看著人很容易就倦了,難怪他一直沒能讀完;幸田文的「木」(Aya Koda, 「Trees」 )則是呼應著平川總愛看天看書,也會呵護樹下小花的詩心,溫德斯在官網中解釋平山這個人就像一棵樹,也愛觀察從樹葉間傾洩而下的陽光,也就是所謂的「木漏れ日(komorebi)」;Patricia Highsmith的「Eleven」則是描述病態又恐怖的母子關係,難怪平山離家出走投奔舅舅的外甥女ニコ(妮可/中野有紗飾演)會那麼認同書中的小男生Victor。

這些書本連結乍看只是剖寫平山心性的背景資料,然而觀眾只要順著書本爬梳而下,就會得著更開闊的內心世界,差別在於溫德斯沒有絮絮叨叨地替觀眾畫重點,唯恐大家錯漏了他的纖細布局,他的敘事節制在於讓讓大家看見平山是多麼念舊,不隨潮流起伏,也沒有包袱地讀著自己想讀的舊書,再帶領觀眾進入文庫叢書一本一百元的二手書店,還有那位看見顧客挑揀的書就能侃侃而談,發表自己讀書心得的老闆(那種愛書成癡的書蟲風情,像極了台北水準書局老闆),書的點點滴滴著墨不多,信手拈來卻盡得good old days風流神韻。這時你就能明白,平山的車上何以盡是舊式音樂卡帶,愛聽老歌的他,不但讓山田葵飾演的Aya也為老式卡帶樂驚豔,也要柄本時生飾演的takashi帶著大家走訪一趟黑膠唱片和卡帶行。

至於平山在數位時代的「不合時宜」趣味,還包括把妮可提到的spotify當成唱片店面,還有依舊用底片拍照,從裝載底片的熟練老到,很能激發思古幽情,至於沖洗照片沖洗出來才知好不好,不好的撕掉,想留下來的就放進標示年頭月份的容器中,都是不愛數位虛擬,眷戀實體物件的good old days的漩渦迴盪,溫德斯的創作心情其實是要獻給「You know how I feel」的知音,這也是他原本只寫在劇本首頁的「feeling good」 歌詞:「Birds flying high/You know how I feel 鳥兒高飛/你懂我的感覺
Sun in the sky/You know how I feel 日頭當空/你懂我的感覺
Breeze driftin’ on by/ou know how I feel 微風輕拂/你懂我的感覺」
最後成為畫龍點睛的收尾歌曲。懂的人,點滴在心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溫德斯頭抬得很高,信心十足地昂首前行。

役所廣司最愛的五部電影中包括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理由之一是主角Harry Dean Stanton沒有幾句台詞,很像他所飾演的平山;之二是溫德斯示範了音樂可以如何點化電影主題。平山在《我的完美日常》的前一個半小時幾乎沒開過口,後來勉強應答,全部台詞也不到30句,他的心情起伏全寫在臉上和肢體互動之間,這種無需言語就盡得風流的表演功力,也讓《我的完美日常》的低限主義美學得著極具說服力的肉身實踐。

至於電影中出現的老歌,用「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對照車窗外的日照風景,開啟平山的一天,有一點白描趣味,倒是居酒屋老闆唱起日文版的同一首歌,歌詞改為the man I loved , he never returned. It was then I left my home town abroad a trian and then another. Although the improvished woman I am Hasn’t changed a bit. My mind sometimes wanders back tothe train station of my hometown with that sooty platform簡單一句話來形容就像是馬致遠在元曲「天淨沙」所寫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居酒屋老闆的感情分合對照平山的遠離家人,各有難以言述的暗傷,交給音樂提點,也是溫德斯最鍾愛的書寫方式了。

當然,溫德斯偏愛Lou Reed,不但電影直接採用他的曲名「Perfect Day」 ,卡帶上出現他的照片,台詞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然後當他唱起:「Just a perfect day, 多完美的一天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與你在公園裡飲酒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等到天色漸暗
We go home. 我們返家

Just a perfect day, 這美好的一天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到動物園中餵食動物
Then later, a movie, too, 稍後再看場電影
And then home. 然後返家」
與世無爭的平和小確幸,不也就是電影中平山過的每一天?

溫德斯的「東京物語」還包括不可或缺的湯屋、相撲和職棒(那句「花錢買來的勝利有什麼了不起?」對資本主義下的職棒交易,是多讓人莞爾的犀利批判),以及淺草驛的庶民小店,還有九宮格的O/X遊戲,以及踩著對方影子的童年趣玩。當然也有極其現代的睛空塔及知名建築師精心打造的新式公廁,一位德國日本通見證的日本風情確實具備了與當代人對話的文化能量,難怪日本人願意選擇該片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

最後一定要提的就是公共廁所的處理。《我的完美日常》讓大家看見了日本人為了迎接東京奧運推出的各式公廁,平山擔任清潔工人委屈嗎?顯然,他的妹妹對於他如此過活不以為然,但是他甘之如飴的心情,一如莊子《知北遊》所說的「道,無所不在」,道「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在平山身上,回歸平山所做所為,人世的階級傲慢與岐視似乎都已使不上力。文明與社會制序的運轉就靠「道在屎溺」的無聲奉獻。

進化症候群:感官書寫

青春期孩子對身體的變化最為敏感,他要如何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他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定位與尊嚴?誰才能給他最溫暖的擁抱?

人類從動物進化而來,如果有一天人的進化是逆向成為動物時,「正常」人怎麼看待「異常」人?這是《進化症候群(Le Règne Anima)》請教觀眾的第一個問題。

其次,如果「異常」人是你的妻子,你會做什麼事?想盡辦法保護她?放生她?棄養她?

《進化症候群》的劇情邏輯繼續問著如果「異常」人是你的鄰居、同學或兒子,你的態度會有差異嗎?身兼編導的Thomas Cailley巧妙地利用這種「進化異常」的議題設定套用進當代社會面對「非我族類」的岐視、偏見與恐懼:適用於備受霸凌與打壓的同志、移工或移民。

男主角Romain Duris飾演的François只是一位平凡廚師,妻子進化成為貓科動物,醫生束手無策,只能強行隔離治療,雖有進展,卻是不明所以,他一方面要耐心守候妻子「痊癒」,一方面還要照顧青春期的兒子Émile(Paul Kircher飾演),安撫他的叛逆、挑釁與脆弱。整部電影就透過一位爸爸全心全意面對家人與進化「新病」來書寫時代病癓。編導Thomas Cailley以小馭大的功力不俗,很難想像只是他的第二部長片。

《進化症候群》至少有四款動人描述。首先,妻子從醫護車逃脫進入森林,她會不會回頭找尋先生與孩子?François希望妻子回家的方式是在屋外林間,掛上妻子和他們的衣服,每件衣服都有著家人的氣息,嗅覺敏銳的妻子若能嗅想昔日美好,這款氣息就是最便捷的團聚之路。

其次,François開車載著兒子Émile沿著林間道路尋找妻子下落,他要求兒子找出昔日和妻子定情的音樂CD,調高音量播放熟悉曲子,父子再搖下車窗高喊妻子/媽媽的名字。編導Thomas Cailley先訴諸嗅覺,再強調聽覺,從感官切入,在人性中尋找共振,鋪排纖細,扣人心弦(另一位廚房打雜的女性也懊惱自己沒用唱歌方式溝通進化家人,以致驚嚇了他們)。

再者,Émile身體也出現進化症狀,他不想同學知曉,更不要爸爸知情,躲躲藏藏的心緒既是青春期寫真,同樣也是不欲人知的微妙情意結(不管那是羅患絕症的無奈?不想被別人視為怪物的逃避?抑或遮掩就是與眾不同的性向?)。電影開場是父子在塞車路上爭吵,後來也有多次車上爭執,最後卻是父親飛車掩護孩子逃走,眼神與談話語氣的轉變,在在說明了父子的共生與和解。至於Émile最後在森林中遇見完成進化的母親時,容貌已非舊時相識,語言亦已無用,彼此只能以頭相觸,相聞氣息,終究只能回歸各自生活環境,這款成長書寫既殘酷又寫實,卻也是生命歷程無可迴避的必然。

最後則是Émile與鳥人Fix結為好友,鳥人有翅卻不能飛,那種生命挫敗大概只有進化中的Émile最能明白,從敵對到摯友,這段友情進程成為全片最溫暖的對話,一如Émile的女友明明已經察覺他的進化異狀,卻仍擁抱相愛,讓進化「孽子」得著無限溫暖。搭配Fix際遇的三款「Le vol」樂音有他單飛的激昂,有著進化纏身的焦慮以及圍捕獵殺的野性節拍,律動層次截然不同,搭配遠方隱約可聞的嚎吼與喘息,讓人對進化族群寄予無限關注及祝福。

去年十一月沒能趕上《進化症候群》在台放映,直到凱撒獎12項提名,又先聽見了二月十八日出生的義大利音樂家Andrea Laszlo De Simone創作的原聲帶,頗覺新鮮,才在Catchplay平台上找來《進化症候群》,他用喉音輕哼的主題曲「Il Regno Animale」,搭配吉他輕撥的樂聲,替容貌盡寫著young與innocent的年輕男星Paul Kircher傳達了他其實不是「病人」或「怪物」的心聲,他或他們的進化是無可抗拒的命運,還好這個世界還有森林,還有不會因為進化與否而變質的親情與愛情,兩段不同結構的「Amour et Guerre」有著同樣青澀的孺慕書寫,是一張很耐聽,也有豐富想像力的原聲帶。

絕地盟約:照片復活

不是雪地野營,不是悠閒日曬,生死茫茫的困境中留下的照片是見證,也是復活。

人都快死了,拍照做什麼?誰還有心情拍照?拍下的照片自己都看不到,到底是要給誰看?

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絕地盟約(La sociedad de la nieve/Society of the Snow)》對照片的「意義」提出了強有力的說帖:「只要看著照片,我們就能在他們的想像中復活。

照片是靜止的,照片的人物或許已經亡故或消失,然而照片捕捉住的人物,卻能因為觀看者的凝視與想像,栩栩如生躍然眼前,照片是得能穿越生死魔咒與時光框限的魔法。

《絕地盟約》根據1972年一架烏拉圭空軍571號軍機墜毀於安地斯山區,全體機組人員共45人,最終16人生還。電影中的照片就是其中一位倖存者丁丁,熬過60天艱困待援的日子後,拿出還能操作的相機,要為困在雪地山區的同伴留下影像紀錄。人在高山絕地,無人知悉他們下落與生死,不甘心等死的他們試圖求救,一直沒能突破困境,眼看著倖存同伴一位接一位在酷寒天氣下衰弱喪命,就算化為肉身菩薩濟助倖存同伴,但是沒有人能預見明天,丁丁拍下的照片同時見證了他們體弱氣虛,依然靠著殘破機艙勉強含笑的身影。

按下快門的剎那,倖存者沒想過要以最帥的身影留下遺照,糧食早已無存,連活下去都如此困難的時刻,拍照還有什麼意義?萬萬沒料到照片日後不但傳世,而且成為絕境勇氣的活教材。當然,這些照片也成了導演Juan Antonio Bayona重建災難場景非常重要的參考素材,更讓一部災難片得著生命意義的哲學省思

老照片可以讓斑駁或者褪色的昔日身影再次在觀看者的「想像」中「復活」「想像」就是戲劇的濫觴,「復活」則是Bayona導演重拍與重現這起空難悲劇的創作初心,「想像」他們在山中究竟怎麼活了下來,而且透過一位會寫詩的罹難者的詩意口白,貫穿全片,讓死者都能「復活」。

Bayona導演是災難片高手,以2004年南亞大海嘯為背景的《浩劫奇蹟(Lo Imposible)》就讓觀眾重新經歷了海嘯來襲無所逃遁的災難現場,《絕地盟約》的重建功力除了顯現在飛機撞山斷裂的場面(逼真到讓觀眾如遭創擊),同時也拍出了安地斯山的雪域峻險,再如上幾位演員瘦身有成的肌少奇觀,都能緊緊捉住觀眾的眼球與心靈。

尤其是最後涉險突圍者在河水邊見到騎馬牧人的時刻,很難不激動落淚,畢竟我們都陪同這群不幸的人度過了漫長的兩小時,認同的心,如釋重袱的情緒,都是催淚的動力。

英倫情人:生死書寫

一死一生,交情乃見,愛情何嘗不是,《英倫情人》透過戰爭寫生死,透過生死檢視愛情,鏡頭所到之處,筆法情思,都讓人歎息。

他鄉遇故舊,本是喜事,兩度重逢卻都帶出噩耗,你如是Hana(Juliette Binoche飾演),你要如何承擔這個打擊?

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在《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玩了一場事不過三的考驗遊戲,連輸兩場的Hana因此消沉失志,如果再輸第三場,肯定崩潰。

第一場發生在野戰醫院中,走路有風,笑容如陽光的Hana,願意用熱吻和笑容撫慰傷兵,穿了白衣的她,雖然不是天使,卻比天使更懂得怎麼讓傷兵安心。那一天,遇見一位哀嚎傷兵,和她未婚夫隸屬同一單位,她急著想問未婚夫安危,卻聽不清是否罹難,正要捉狂,德軍砲火已來襲,大家四竄逃命。

那是我們第一次聽見Hana的私心牽掛。戰爭讓一切變虛空,沒有永遠,只剩當下,不可測的命運像頑童一樣,捉弄著人生,也捉弄著愛情了。

第二次是在移防行列中,捷報頻傳,勝利在望,讓前線女兵也想借錢去買首飾,Hana就算心情落寞,也樂於幫人,借到錢的女伴神采飛揚,搭著吉普車飛快前行,走不到一百公尺,就遇上地雷給炸翻了。

是的,一百公尺,十秒鐘左右,熱情與生命就此飛灰湮滅。氣急敗壞的Hana狂奔上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受了什麼詛咒?遇到我的人都註定慘死?

Hana把親友的死亡責任全都往自己身上堆,管他前面是否還有地雷,傷心絕望的Hana一股腦就往前跑去。她的絕望叫聲,由於已經是第二回了,即使你不想拿掃把星來連結他,卻也不能不承認:Hana實在運途坎坷。

唯其如此,潛入修道院療傷的Hana,好不容易才走出陰影,剛與拆彈兵Kip(Naveen Andrews飾演)有了一夜歡好,一大早就有人來敲門,要Kip出發前往拆除新發現的未爆彈時,Hana顧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極力想封鎖消息的倉皇慌張,你的耳畔就會響起前兩次的哀嚎,然後,她是否真的受到命運詛咒了嗎?不能不出任務的Kip,真的能逃過生死魔咒嗎?

生死是人生大題,書寫生死同樣考驗著創作才情,安東尼.明吉拉在《英倫情人》中的生死書寫借用戰爭之刀,剖析得格外犀利精準,例如戰爭勝利的那個晚上,大夥在廣場狂歡作樂,帶著三分酒意的拆彈兵爬到雕像旁狂舞作樂,轟然一聲:戰爭結束了,死神卻還不肯罷手,禍福依舊難料。

Hana的生死際遇讓人落淚,Almásy(Ralph Fiennes飾演)的生死煎熬,則讓人唏噓。

Almásy愛上人妻Katharine(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鳳凰難共于飛,只能借酒發狂,情敵意外死去時,Katharine也已奄奄一息,他誓言要拚盡一切,求來外援給她最好治療,而且承諾一定回來救他。

他不是負心漢,更非薄倖男,只是戰爭中的黑暗變數太多,英軍把他當間諜,多所折騰,為了愛情,他只好真的出賣情報,才得以實踐諾言,趕回洞窟重會情人,雖然一切已經太遲了。

Ralph Fiennes在《英倫情人》中有一半的戲是烈火灼身後,肌膚嚴重燒傷變形,只能躺在床上的「癱人」,動彈不得,求生求死都不得的他,其實與Katharine的最後時光有著非常近似的情境:只能在悔恨中思念「遠方」情人,告解著自己的罪。

Almásy每天所受的「活罪」,就是重複著Katharine等不到情人歸來的絕望,每天重讀著Katharine的最後告白:「My darling. I’m waiting for you. How long is the day in the dark? 」誰不泫泣?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人生自是長恨水長東。

做了間諜,出賣情報,害慘了很多人,受害人找他算賬,他卻了無懼意,「你殺不死我的,飛機墜毀的那一天,我就已經死了。」為了救活愛人,他寧做叛徒,愛人沒能活下來,他其實也如活死人了,就算依舊熟悉所有唱片典故,精通文學妙趣,沒有了愛情,一切都是虛空。在人生的天平上,癡情人就是會把愛情看得比生死更重,就算已經生不如死,但是只要活著一天,就能再咀嚼一次曾經「臉貼臉(cheek to cheek)」的蜜情時刻;只要記憶還清明,就還能憶想起用指觸摸到她前胸凹陷地帶的酥麻感。

「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生死相隔,還能有愛,你就夠格號稱「情人」了。

英倫情人:優雅書寫

優雅人生勉強不來,天生麗質與巧手慧心都是上帝的祝福。

大師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英倫情人》開場的毛筆塗畫,就已散發著極其古典的迷人情思,替全片的美學節奏拍板定調。

書寫是能力,取材攸關品味,格調則反應氣質,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執導的《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長達162分鐘,節奏也慢條斯理,卻絲毫沒有冗長沉滯之感,關鍵就在於全片凸出了優雅與格調。

明吉拉的破題選用了毛筆描圖,筆頭圓鼓,紅墨黃絹,一開始不知為何,後來意像漸出,你才恍然大悟,那是石窟壁洞裡的壁畫文明,有人排列,有人魚貫,還有人善泳泅水,先民百態盡在畫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先民作畫之時,當地並非沙漠,應有水有河,任人逍遙,對照如今的黃沙滾滾,滄海桑田,誰能不歎?

毛筆只是古意工具,洞穴另有奧妙。Ralph Fiennes飾演的Laszlo de Almásy與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的Katharine在洞穴中定情,亦在洞穴中訣別,最後更在穴中重逢,起承轉合,洞裡乾坤,都呼應著他們見不得天日的愛情。

不過,明吉拉專擅的是意境。他先在絹布上塗描,再帶入鳥瞰的黃沙場景,在美感意像的連結上極其順暢,滑翔機掠飛而過,引發底層德軍一陣騷動,高射砲緊急啟動,藍天上多了朵朵黑雲,生死之際,竟然還蹦出了滿空黑花的奇觀,確屬不易,接下來才是油箱中彈,火光熊熊,生死同穴的遺願,終究成空,Gabriel Yared不疾不徐的樂音,就這樣悄悄地唱和著這則人生有憾的殘戀。

古典,其實是《英倫情人》最動人的深情所在。明吉拉的三層古典書寫,各有巧思。

首先,光是Almásy那本沉甸甸的皮製筆記本就盡得思古幽情,裡面有素描,有雜記,有剪報,有照片,甚至還有廣告紙,捨不得丟的片語隻字,都註記著當事人的深情眷戀:Katharine偷偷看見了筆記本中的K字,才知道自己就是Almásy這位面冷血熱男子的夢中佳人;Almásy被火焚身後,照顧他的,刺探他的,不也都各自在那本筆記本拼貼著Almásy的生命拼圖?

其次,營火邊說故事,不也是自文明開啟以來,最有想像力的夢想交流嗎?原本就已美得像仙子的Katharine在荒沙曠漠中娓娓說著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故事,從儀態到氣韻,在在引人遐思,但對Almásy而言,妳唸的章節正是我熟悉的篇章,用妳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記憶鍵盤,豈不又多了心有靈犀的共振效應?

此時,攝影師John Seale就把鏡頭架在 Almásy右腦後側,換句話說,觀眾看到的Katharine,就是Almásy眼中的Katharine,至於Katharine直釘著Almásy的眼神,其實也就直接撞進了觀眾的眼睛裡,觀眾不用閃躲窺視,抬頭就能望見他們眼神間的電光石火,所有的曖昧與歎息,觀眾不就是和Almásy在同步接收與回應嗎?光憑技術布局就讓情人心境呼之欲出,《英倫情人》的經典地位就此確立。

當然,營火故事勾動了他們的情火,後來的病榻旁不可惑缺的床邊故事,不也同樣呼應著Almásy只能在夢中與愛人相會的惆悵心情嗎?

第三,你知道女人咽喉與胸骨之間的凹陷地帶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結婚一周年叫什麼婚嗎?

《英倫情人》確實都要求兩位女主角(包含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護士Hana)全裸演出,但是毫無色情意味,光是Almásy對Katharine的凹陷地帶的迷戀就給人全然不俗的肉體情趣,誰是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光是Almásy側手勾住Katharine胸頸的手勢,或是每吻必攻凹陷地帶的癡迷,都夠讓人看得胡思亂想好一陣子了。

至於「紙婚」的答案原本只是辦公室中的男人談話,扯了半天,強調的無非就是Katharine的脆弱婚姻,夫婿驕傲誇示以前自己是Katharine最仰賴的哭泣臂膀,大男人的訕笑全然比不過Almásy憂鬱又饑渴的眼神,也因此才會在紙婚周年日上親眼看見紅杏出牆。看似無心插柳的尋常談話,在在都有深意,那就是高明之致的劇本書寫了。

不過,《英倫情人》最火辣的偷情戲發生在讓人流汗的耶誕節則是地理錯置、文明顛倒的趣味處理了。沙漠不飄雪,眾兵士曬著大太陽,汗流浹背唱平安夜吃大餐,亂世中很多人生細節只能從權應變,Katharine與Almásy在「平安夜」的歌聲中偷情,坦白說,則是《英倫情人》最讓人看了哈哈大笑的高招了。只是可憐了戴綠帽的Colin Firth,沒能撞破私情,卻只聞見了雲雨過後的薄荷香?原來,薄荷香就是偷情的印記,明吉拉的植物學真有一套,薄荷香,每個人都聞過的,不是嗎?

May December:鏡花水月

精雕細琢的電影,每格畫面都非偶然,這張照片中的三人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看完電影你就能明白,亦會讚歎導演用心。

鏡像倒影不是王家衛的專利,美國導演Todd Haynes在《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發明的這顆倒影鏡頭,既是炫技,又精準點題,可以傳世了。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的核心主軸在於表演究竟是什麼?Natalie Portman 飾演的電影明星Elizabeth「闖入」Julianne Moore 飾演的Gracie家中,因為她要把Gracie的感情故事搬上銀幕。她想近身採訪、窺探、模仿Gracie,為什麼20年前一位已婚婦女,會愛上比她年輕20歲的小男生Joe?因為這段情,她被關進監牢,因為這段情,她和前夫離異,與Joe結婚,還生下三個小孩。

Gracie的愛情故事喧騰一時,也曾經是八卦小報瘋狂報導的社會新聞。如今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走進Gracie家門,拜訪所有相關當事人,看似是必要功課,卻也無可避免要挖開當年傷口,結疤不代表痊癒,閉口不談的往事不代表早已隨風而逝,難怪Gracie的好友見到Elizabeth時不忘提醒她:Be Kind.(不管是請手下留情,或者別灑狗血),Elizabeth的出現與追問,對Gracie全家都是衝擊。

Gracie可以婉拒,但她坦然接受。她不悔自己的選擇,她相信她和Joe經營的幸福家庭禁得起世人檢視。改編無關商業盈利,她不是販賣自己的故事,因為坦蕩,所以坦然。於是Elizabeth就這樣登堂入室。

這顆試衣間的鏡像倒影出現三個女子:兩位Gracie,一位Elizabeth。面對面的Elizabeth與Gracie是在聊天,也是在過招,鏡子中的Gracie既是Elizabeth研究對象,也是她要複刻新詮的角色,本尊近在眼前,鏡像是她的追求,兩人三角關係就反射在這顆鏡頭裡。

不過,Todd Haynes還留了一手,這顆鏡頭中的Gracie與Elizabeth其實也是鏡像,不是本尊,她們面對鏡子談話,攝影機拍著鏡子,倒影中還有倒影,人生「故事」有多真實?改編「故事」又有多少虛幻?


更進一步探究:採訪就能得知真相嗎?交心就會分享真相嗎?重回現場就能重溫舊夢嗎?當事人的告白就是真心話嗎?當事人都不明白的自己,妳又如何理解?所有的表演不都是自以為是的一種解讀而已嗎?

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自然就想知道她用什麼粉底、口紅,Todd Haynes安排了兩位女星又來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從模仿到表演,形似是基本工程,這時只見Gracie拿起粉撲與口紅在Elizabeth塗塗抹抹,Gracie不只是範本,Gracie更是牽引與決定Elizabeth表演的幕後黑手,Elizabeth的妝容當然得由她來操控。Elizabeth不是不明白,她能怎麼對抗?又怎麼闖出自己一片天?也就成為《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最扣緊人心的議題設定。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電影海報設計太近似柏格曼的《假面(Persona)》,Todd Haynes的鏡位與議題討論其實都更繁複,或許有致敬心思,但也努力突破大師框架,只可惜音樂太搶戲,從暗示變明示,喋喋不休,太過干擾。

小子:朱延平創作DNA

看過「朱延平七日談」的朋友,再看《小子》應該更有體會。

不論是孤兒或孤女,萬里尋母,保證催淚(尋找父親,好像就沒有這麼感人)!

母子連心,拚盡一切為母親,也是朱延平導演最愛的主題,他的成名作《小丑》中,男主角許不了就是任人笑罵踐踏都無妨,但求母親溫飽又開心。

甚至就連《異域》也是流落他鄉,依舊心繫祖國,拚死也想回到「母親」懷抱的孽子情懷。

看著朱延平監製新片《小子》,聽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我走了5900天」的破題和收尾對白,不禁想起在「朱延平七日談」書中,朱導演分享的成長故事,他的電影中,父親角色不是不負責任,就是乾脆父不詳(從《好小子》、《烏龍院》到《狗蛋大兵》一皆如此),唯獨母親角色著力最多最深,這款創作脈絡就因為他的青春時光歷經父子失合,母子相依的跌宕,早早成為他的創作DNA。

2024年的《小子》不但是電競角色在找母親,男主角陳昊森也困在兩代母子關係之中,團圓是和解,重逢是承諾,上一代可以不負責任,明日幸福全看我輩,《小子》有不變的朱延平,也有求變的朱延平。所以明明是強調功夫、武俠和特效的賀歲片,最後還是要三位媽媽給大家溫暖的擁抱。

追求VR特效的電競遊戲是《小子》的故事主軸,提起VR迄今都無法甩脫沉重頭套,《小子》的噱頭則是戴上隱形眼鏡鏡片就能登入開戰,這款發想如能成真,或許VR電影的商機:電影的魅力來自錯覺,VR電影不就是更先進的錯覺?

《小子》中還一再出現「好小子」漫畫書,有誰知道「好小子」漫畫的作者是誰?答案就在電影畫面中,就看你眼睛夠不夠尖;《好小子》主題曲是陶大偉創作,《小子》換上陶喆改編版;三位小子行走茶園時的尿尿畫面也是郝劭文的拿手絕活,《小子》再次複製,因為他知道怎麼逗觀眾開心,朱延平的「不變」與「變」讓《小子》有了更多參照元素。

火上鍋:開瓊筵以坐花

三分之二都在談美食,三分之一談人生滋味,《火上鍋》透過廚房的慢工與繁複,提煉出神仙伴侶的艱難與珍稀。

夫唱婦隨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抑或不是冤家不聚首的地獄怨偶?

《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的男女人翁都愛寫作,太太Sandra是知名作家,新書一本接一本,先生Samuel是大學教授,平生志願就是想寫本傳世小說,卻難完成。妳可以專心寫作,為什麼我就不能?他會不會如此嘀咕?無能,是該怪自己?還是妻子?

在寫作領域,他們算是同行,難免就有計較,容易就成了冤家,坐困愁城、文思匱乏的Samuel怎麼看待信手拈來皆文章的Sandra?自己最得意的橋段被妻子借用寫進新書裡?他是慶幸抑或扼腕?妳夢想成真,我壯志難酬,是不是一點一滴都在積累相罵本?小小嫌隙終究都會爆發。

《野火蔓延時(Afire)》的男主角Leon同樣也是交不出像樣文稿的作家,猶豫半天才把半成品拿給陌生女品鑑,原本以為但憑一招半式即可唬弄,不料Nadja也是文學高手,面對Nadja單刀直入的評論,Leon簡直無處可躲的尷尬,就像他一直憂慮出版社編輯如何看待他的手稿?在你的私人王國裡,你不是唯一的王,王國頓時變得好擁擠。

陳英雄執導的《火上鍋(The Pot-au-Feu/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The Taste of Things)》提供相反答案。

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Eugenie是技藝高超的廚師, Benoît Magimel飾演的Dodin既是名廚又是美食家,兩人在廚房裡長達二十年的搭唱默契,成就一道又一道的美食。舉凡食材挑揀、烹飪工序、火侯到舌尖品味,彼此口鼻舌身的講究與挑剔都極相似,往來皆饕客,談笑如易牙,別人嫌下廚燥煩,Eugenie卻最愛酷夏的火燙節氣,註定她這輩子最大的享受就在廚房。至於Dodin最珍惜的幸福就是在廚房裡看著Eugenie的眼神與手藝,心領神會默契天成,儼然伯牙子期,一旦有人遠行,不管是「破琴絕弦」的悲憤,或者「望盡千帆皆不是」的惆悵,就一點都不意外了。

《火上鍋》三分之二的劇情都在介紹一道又一道的美食,廚火間的繁文褥節既是炫技,又散發著慢工出細活的哲理意志,Dodin用「Pot-au-Feu(火上鍋)」這道平民美食回贈異國王子大而無當的御廚大餐,固然是「以下馭上」的高招,然而庶民美食依舊費工,巧妙就在於廚師打算如何烹小鮮。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英文片名比較精準反應著導演陳英雄的視野:The Taste of Things的Things指的不只是食物,人與自然、食材與土地.千里馬與伯樂、友情與愛情……在在適用,Taste指的就是萬般滋味在心頭,Eugenie最後問了Dodin一句:我究竟是你的廚師?還是妻子?同行無忌,還能笑傲江湖,人生何等快慰!此時導演陳英雄安排「泰綺思冥想曲(Méditation de Thaïs)」的樂音浮現,電影與音樂同樣都是神仙伴侶的追求、煎熬與救贖。

《火上鍋》不只是美食電影,既是情愛電影,也是唱給知音獨賞的小情歌。

墜惡真相:解剖辯證學

金棕櫚就是金棕櫚,兩個半小時一晃即過,映後還有洶湧後勁,《墜惡真相》從劇本、演員表演到導演的節奏掌控都極精彩。

解剖的目的在於發現真相,然而真相究竟是什麼?壓垮駱駝的是最後一根稻草?還是長期勞累?該究責的是稻草抑或勞累?
法國導演Justine Triet負責編導的《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透過一場墜樓命案的真相辯證,挑戰凡夫俗子「有或沒有」、「是或不是」、「是真或假」的二元認知慣性。法律或許給出了判決,但那個結果就是真相嗎?你接受的就是真相?不接受的就不是嗎?
電影中,檢察官最後一句結論是:「那是非常主觀的說法。」是啊,我們都活在主觀世界中,嘴上嚷著說客觀,真的就客觀嗎?
《墜惡真相》的案情相對簡單,雪地山區的住家中,男主人墜樓身亡,是自殺或他殺?但憑三滴濺血就能得出結論嗎?Justine Triet看似一路帶領觀眾找尋真相,其實所有的鋪排都在驗證她的核心提問:真相是什麼?她要解剖的不是命案「真相」,而是所謂「真相」的「肌理」。


Justine Triet的高明在於明白世人要答案,要簡單明白的答案,我們明知斷章取義不應該,但急需答案的我們,最易從主觀中收割內心期待的答案,於是她在《墜惡真相》中拐彎問著觀眾:你生氣時講的話是真話?或是氣話,就算是氣話,難道不比真話更真實嗎?講完氣話的人往往想要補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你明明就是那個意思啊?認定「是」,自有一套推論邏輯, 堅持「不是」的人,他的邏輯推論難道就不真實嗎?


坦白說,這種論述很容易陷入各說各話的無解迷宮,所以Justine Triet舉證例例告訴大家小說家的創作可以用來檢視他的犯罪行為嗎?(小說不是虛構的嗎?為什麼可以做為定罪的依據?栩栩如生的小說情節和真實命案如此相近,為什麼不能解讀成是作家的排練/預演/告白?)學術上的論証比對,或許言之灼灼,煞有介事,適用小說的,真的就適合生活實況嗎?


同樣狀況也出現在夫妻爭吵的細節上,兒子出了狀況,誰該究責?是輪值照顧的?抑或導致照顧者分身乏術的人?放棄高薪教職,追尋美好生活,導致債台高築,該怪追尋?還是去追究為何要放棄高薪?小說寫不出來,該怪江郎才盡?還是怪責別人剽竊?習慣從結果論是非的我們,該如何量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生命困局?
文學的高妙在於一語雙關,指涉遼闊,任人撿拾拼貼,例如明明是老生常談的父子對話,為何又可以另作解讀?人生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只能換個形式委婉表述,至於聽的人到底懂不懂?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懂?誰又能掌控?然而所謂的「懂」是自以為是的懂?還是作者苦口婆心藏在字裡行間的真心話,終能現身?
《墜惡真相》的迷人之處在於各個角色的行為都許可多元解讀,吵人音樂是在抗議或發洩?有歌詞的歌曲傳遞明確訊息,若換成沒有歌詞的演奏版,訊息質量還相同相等嗎?男友戀戀難忘昔日情,女人卻怎麼也想不起當日細節,你的刻骨銘心,我的渾然無感,不都是人生一再上演的「瞎子摸象,自以為是」戲碼嗎?


女主角Sandra Hüller能量豐沛,比起《顛父人生(Toni Erdmann和)》和《賣場華爾滋(In den Gängen)》更上層樓,飾演兒子的Milo Machado Graner更像是不輕易出鞘的寶劍,一出招就光芒四射,導演Justine Triet把他設計成失明孩子,聽覺與觸覺卻比一般人細膩,他聽見或想見的世界如何與真相對話?呼應著全片的真相辯證,我特別鍾意母子關係的最後一場戲,他的手勢其實提供了非常多元的想像與解釋空間。
好電影一定有好劇本,《墜惡真相》的劇本轉折讓人歎服,Justine Triet梳理劇本的場面調度與演員調控,同樣精彩。

黑手黨餐廳:美食神話

飲食男女有著說不完的故事,美食遇上黑手黨所生的火花,適合喜劇呈現。

「The way to a man’s heart is through his stomach」這句俗諺適用痞子,也適用老大,更是《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An Italian Gourmet Crime Story/La cena perfetta)》的主要論述。

懷才不遇的主廚Consuelo,靠著廚藝征服了黑手黨小弟Carmine。
別無一技之長的Carmine,靠著廚藝讓老大想起了家鄉味,幸福滿溢, 再無殺機。
《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的劇情縱軸完全可以預期,好看的是橫軸:通往成功的捷徑無非就是愛與回憶。
電影第一場戲是Carmine為前女友烤pizza,劇情走到中場才發現這場戲另有深意:他可以混跡黑手黨,但他更懂美食。
盧貝松的名作《終極追殺令 (Léon)》中,Danny Aiello飾演的披薩店老闆Tony,不也是心黑手辣的妙手廚師?差別在於他的精明寫在臉上,《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的Carmine一身溫情,眷戀友情,想混黑道根本不可能。好好開一家餐廳成了他的人生救贖出口。他欣賞Consuelo的廚藝,但也認同她的美食美則美矣,獨缺靈魂。整部電影的趣味就在於如何讓他的藍色啄木鳥餐廳兼顧夢想與現實。
Consuelo在電影中形容很多藝術都打眼前浮過,唯有美食進入你身體,與你的感官融合為一,從入眼入鼻入口入胃到入心,在在都是極不容易的藝術創作。區區三言兩語,具體說明了美食緊握人心的關鍵,也讓一部喜劇電影得著耐人咀嚼回味的小哲思。

導演Davide Minnella很用心,前頭看似不經意鋪排的橋段(不論是食物或童年傷痕)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逆轉功能,讓觀眾帶著笑容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