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子:器官移植罪與罰

以命換命,不是讓人不捨,就是讓人憤怒。前者,多係自願;後者,強迫居多。兩者皆能譜寫好戲。

提及器官移植議題,不管是《靈魂的重量(21 Grams)》或者《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都關注生命尊嚴與價值,都讓人潸然淚下。

台灣電影《器子》有類似主題,卻繞了個彎,探索了器官交易的黑網,終究還是得讓親情溫潤受傷的靈魂。

《器子》的劇本切割成無罪、有罪、原罪、贖罪四章節,透過小女孩的失蹤,從刑求到逼供,舖排出各種可能,算是用心在故佈疑陣,讓觀眾參與猜謎,又不忘在末節來個急轉彎,吹散迷霧,達到刑案電影的燒腦標準。

全片沒有刻意凸顯器官交易或買賣的黑暗深淵,卻在關鍵時刻讓觀眾直擊器官移植既可救回心愛的人,還能致富,有人倫至情,有人性貪婪,彎轉處很有驚奇效果。

《器子》的戲劇張力完全來自張孝全的憤怒中年,具備了型男與戲男的諸多內涵與動能,作為劇情發電機,他撐起了全片的可信度,也激發了催淚激素,比起《誰是被害者》的那位父親深刻許多。

可惜的是:有些槍可以不必開,有些人可以不必死,有些話可以不用說。為了Poetic justice,為了正義得伸,為了讓惡人受罰,《器子》有些情節說得太白。剪接上再大膽一些,棒球隊員再保留一點,不但情感更動人,期待中的《器子 II》,就能盎然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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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針的女孩:誰是罪人

觀看《帶針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Needle)》,有如一根針直刺心房,痛到你找不出任何言語形容。

瑞典導演Magnus von Horn選擇黑白影像處理《帶針的女孩》,應該是貧窮太過無情、戰爭太過淒厲,人道太過曖昧,黑白影像的時空距離至少給人喘息空間。

《帶針的女孩》時空座標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後,Vic Carmen Sonne飾演的Karoline,因為從軍的丈夫音訊全無,付不起房租,流落貧民區。

滅頂之前,她誤信針織工廠老闆愛他,有了身孕,卻被準婆婆羞辱,失蹤丈夫又帶著一張破碎的臉回來,走投無路的Karoline,該怎麼辦?

Magnus von Horn的敘事功力就在於你以為Karoline的跌撞苦難已經夠悲涼了,其實只是序曲,慈眉善目,救苦救難的曲娜.蒂虹 (Trine Dyrholm)飾演的達瑪登場,風暴才要開展。

《帶針的女孩》挑戰,也批判著世人對「好」與「壞」的定義與接受。

人生勇於「救苦救難」,當然可以列為「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的好人;然而,不照你「以為」的方式幫助你脫離「倒懸」之苦,就成了「該下地獄」的壞人嗎?

達瑪經營的糖果店也是巧妙設計,她的糖果可以「解憂」,她「代勞」轉送孩子,不也是給人方便的「紓壓」善心?

成全眾人方便,罪惡一肩擔承,誰有資格批判她?

基督教認為世人都是罪人,因為人們沒有活出上帝創造時所賦予人類的生命樣式,成為墮落、扭曲的生命。《帶針的女孩》也在講同樣道理:「你在什麼事上論斷人,就在什麼事上定自己的罪,因你這論斷人的,自己所行卻和別人一樣。」

Trine Dyrholm過去主演的
《更好的世界 Haevnen》和《肥皂(Soap)》都對生命道德和人生選擇,提交大膽批判,《帶針的女孩》同樣不遑多讓。

然而,Magnus von Horn配合那張破碎的臉,創造出類似Francis Bacon 畫筆下的一張張猙獰、扭曲、殘缺又粗暴的臉,更把「誰不是罪人?」的命題,刺出畫龍點睛的一筆。

《帶針的女孩》的議題與美學,讓觀眾如坐針氈,但是直刺觀眾心中那根針就是電影最紮實的重量,你一定會沉澱、思考和咀嚼,就算苦澀不堪,卻也苦到夠味。

秘密會議:文勝質之作

攝影好棒!
暗黑處有私心蠢動,稀微光影,如同喃喃私語。

美術好棒!
紅色是儀禮,是尊榮,是名利場,跳出來打招呼!

音樂好棒!
所有的悸動,是信仰,是渴望,說出不能說的話!

但是,是的,但是《秘密會議(Conclave)》的劇情與糾結,卻是封建與封閉的拔河,人性貪嗔癡的再次沉淪,類似議題,不管是Nanni Moretti執導的《落跑教宗(Habemus Papam )》或者Fernando Meirelles執導的《教宗的承繼(The Two Popes)》都已經做了荒謬揶揄和議題辯論,《秘密會議》並沒能帶出新視野、新世界。

《秘密會議》描寫一群樞機主教關門票選新教宗。那是修道士一輩子的最高榮耀,名與權的巔峰,人人有機會,所以才會有期待與貪戀,才會有競逐者冒出:「It is a war!」的鬩牆批判。

《秘密會議》第一場戲是Ralph Fiennes飾演的樞機主教Lawrence 急著趕路,要去見病危教宗的最後一面,漫漫夜路,有如奔赴人性煉獄。

《秘密會議》的高潮是一再宣稱自己無心也無欲做教宗的Lawrence 還是在選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胡金銓的《空山靈雨》不也針對圓寂的三寶寺住持,廣邀「各界」賢達選出新住持?再附贈「大乘起信論」的手卷寶物爭奪戰?

和尚出世,住持出世兼入世,教宗不也如此?誰是最佳人選?歷來相似電影,沒有一部說得出讓人信服的道理。

《秘密會議》的技術成就確實不俗,但是人性議題則沒能超越前人格局,奧斯卡給了劇本,技術卻悉數落空,難怪離觀眾越來越遠。

我依然在此:含笑抗議

缺了爸爸的「全家福」合照,你們笑得出來嗎?

「別人就是要你愁苦悲慼,我們為什麼不微笑?!」

Walter Salles執導的《我依然在此(Ainda Estou Aqui/I’m Still Here)》告訴大家:讓我們用微笑迎接苦難,莫讓惡人如願,就是最強的反抗。

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多數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家屬更是憂心忡忡、風吹草動都會驚惶害怕。

費南妲.托雷斯 (Fernanda Torres)飾演的女主角尤妮絲面對突如其來的風暴,必須堅強,卻又不能硬幹,因為面對土匪流氓,註定以卵擊石。微笑是溫柔而堅定的對抗。

懂得的人,看見缺席、看見微笑,都會心疼不捨,這張照片不就是要給懂得的,也關心的人看嗎?

Walter Salles對這一家人的理解與同情,就在媒體採訪時缺角照片中畢露無遺,這款美學也讓我想起侯孝賢在《好男好女》的第一場戲:一群追求理想的年輕人唱著歌一路走了過來:「當悲哀的昨日將要死去,歡笑的明天已向我們走來,而人們說,你們不應該哭泣,我們為什麼不歌唱。」

不要哭泣,要唱歌:不要憂戚,要微笑。說來容易做來難,做得到,就是韌性勇健的強者。

Walter Salles也善用對比法:尤妮絲的家原本溫暖舒適: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門前車馬喧,浪濤入夢來。

爸爸失蹤後,坐吃山空,經濟陷入困境,請不起幫傭,更無力交際,最後只能搬離里約,投靠外公外婆。

家具悉數清空的剎那,人情冷暖,就像那群袖手旁觀的老友,一股無名心酸,就在心裡翻滾起來。

先熱後冷、先滿後虛的對比,無需控訴,冷暖觀眾知,這種暈染溢散的感染力,極其有力。

沒有人知道尤妮絲的先生下落何方,不見遺體,沒有墓穴,整個人就無緣無故人間蒸發。就在此時,尤妮絲的記憶也一點一滴剝落……

《我依然在此》沒有悲情控訴,沒有激情暴走,越深沉的悲哀與對抗越是安靜,這是一部極其精緻的抗議精品。

空音央:青春末世物語

爸爸是爸爸。

兒子是兒子。

爸爸是坂本龍一,兒子是空音央。兒子會走自己的路。

有話想說,所以拍電影。有人絮絮叨叨,就怕你聽不明白;有人輕描淡寫,詩意來了,震撼也來了。《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屬於後者。

空音央(Neo Sora)的《青春末世物語》套用校園青春電影的框架,訴說著他對當代科技、族群排擠的文明思考。

電影繞著五位常常聚在一起的男女同學轉,其中的中小明和Tomu分別都是台日與美日混血兒,小幸(日高由起刀 Yukito Hidaka 飾)則是尚未歸化的韓國人,還有道地日本人悠多(栗原颯人 Hayato Kurihara 飾 ),以及阿太。

血統雜混,就意味導演不走講傳統校園青春路線,而是各色人種的世界寓言:日語是他們的共通語言、都反威權、愛自由、玩音樂,更是他們可以徹夜不歸,群聚嬉樂的默契與共識。

日本有著地震恐慌,也有軍國威權傳統,空音央因而訴諸當代科技來書寫青春的憤怒:首先是手機的地震預警訊息,經常誤發警訊,沒能救命,反而製造許多恐慌;校長愛車被惡搞,因而引進了全面監視系統,一舉一動都難逃電眼,負分積點一多,獎學金就買沒了。

校園中,極少人先知先覺,多數人後知後覺,其他則是不知不覺。《青春末世物語》的五位核心大半後知後覺,不確定要什麼,但明白不要什麼,摸著石頭走過青春時光不正是多數人的青春記憶?

小幸是全片的連結軸心,仰慕的女生讓他明白抗爭的本質與意義,他的飯糰快遞竟然成就階級對抗的及時雨;他佩服悠多冒著退學危機的挺身而出。所有他做不到也做不來的事,都有友伴率先達陣,朋友的浸潤與相互支持,就是千金難買的回憶。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他們是少年,沒有為賦新詞強說愁,只是踩著自己的步伐,在十八歲之前的夏天,嘗到了「天涼好個秋」的微酸微甜的滋味。

確定愛情的人,臉上都是陽光;分辨不清友情與愛情的人,繼續讓曖昧發酵,空音央的冷靜與透徹,與他父親坂本龍一的音樂感性,輝映成趣。

電影中有一句經典台詞,退學後的悠多在音樂器材行打工,背著鏡頭彈著單調音樂,同事以為他在哭,他否認,老闆娘看不下去,「要彈,就彈點快樂的音樂!」她親自上前操作音響,磨蹭兩下,熱情的節拍熱浪跳將起來,也抖落了悠多臉上的陰霾。

青春就是有這麼多的空白與可能,空音央的分寸拿捏處處流露著他的細膩與敏銳,用詩的筆觸,寫下了比論文更恢宏的時事批判:荒謬的監視器、虛矯的成人交際、脅迫成性的教育體制、排他的民族主義……不都是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在/都要上演的戲碼嗎?

不久的未來:東京依然頻頻地震,電子監控更加精密、洗腦教育依然盛行、民族主義更加激進、政治更加矯情空洞,徬徨的高中生、憤怒的高中生,要如何因應輪迴重生的「垮世代(Beat Generation)」?

The sun also rises,電影在天橋上停格些會兒,小幸與悠多各自轉身離開,life goes on,青春goes on!我喜歡這麼開放的書寫,也期待著空音央的下一部作品。

狂人法則:善變與不變

Ali Abbasi 執導的《狂人法則(The Apprentice )》在全球票房都普普,意味看的人不多(我承認,當初也沒想進戲院看這部電影,直到MOD播映了,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部精彩的名人傳記電影)。

其實,不管喜不喜歡川普,你都不能否認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引著全球互動,這部電影至少是認識川普這個人的brief introduction ,而且是了解他奔向成功之路的提綱挈領簡介。

電影的核心人物就是飾演Donald Trump的Sebastian Stan,以及導師兼律師Roy Cohn(由Jeromy Strong飾演)。雖然票房受到干擾,至少奧斯卡的男主角及男配角雙雙提名。

電影最經典的台詞就是Roy Cohn傳授給川普的三大成功法則:一,攻擊、攻擊、攻擊:二、否認、否認、否認;三、永遠宣稱勝利。台灣片名譯作《狂人法則》可說是畫龍點睛。

今天只想從電影中的一首耳熟能詳的歌曲「Always on my mind 」談起。

這首1972年傳世的歌曲,其實是首懺情歌,

Maybe I didn’t love you

Quite as often as I could have或許我沒能好好盡心愛妳

Maybe I didn’t treat you

Quite as good as I should have 或許我沒能好好盡力疼妳

If I made you feel, oh, second best (you did, you did)如果讓妳覺得可有可無

Girl, I’m sorry I was blind

女孩,我真是瞎了眼

You were always on my mind妳一直在我心中

You were always on my mind 妳一直在我心中

Maybe I didn’t hold you

All those lonely, lonely times

在那些寂寞時刻,也許我沒好好抱你

And I guess I never told you

I’m so happy that you’re mine

我好像從未告訴過妳,我很高興妳是我的

Little things I should have said and done

I just never took the time

我竟然從未挪出時間,完成這些該說和做的小事

You were always on my mind妳一直在我心中

You were always on my mind 妳一直在我心中

這首歌出現在川普大廈Trump Tower 落成典禮上,川普夫婦風光亮麗出現眾人面前,談笑風生,神氣活現,在攝影機面前有如金童玉女。

但也就在這個場合,我們看見了他的絕情與寡情。首先是很少求他的恩師,請他替密友安排飯店住宿,因為鄉下太冷了,他的回答是給他一條毯子。是的,他對弱者,總是不假辭色。

接著,他把Roy 拉到一旁,指著遠方有如選美皇后的妻子,批評她老是對他指東道西,干預太多。還坦承對她已經沒感覺了,雖然她接受建議去隆乳,評價卻從amazing 變成好假。愛恨如此鮮明,絕非善變一詞可以概括。

這個時候聽著導演播放「Always On My Mind」的歌,導演想說的話,早就悄悄鑽進觀眾耳朵了。當然,前提是你熟悉這首1970年代的名曲。

你的國我的家:無情嘆

軍人強迫你搬家:不搬,就動用機器強拆;不搬,就只能住進洞穴去!

2025 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得獎作品,《你的國,我的家(No Other land)》很沉重,卻有很多國際新聞看不到的真實。因為導演既是目擊者,也是當事人。

《你的國,我的家》講述世代居住加薩的巴勒斯坦人面對土地被剝奪的「國家」暴力。國,不是他們的國,家,是他們的家,兩者對撞,家不如國,其實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這個前提,很容易讓《你的國,我的家》被誤會成偏袒巴勒斯坦的電影,其實電影有四位導演,包括了巴勒斯坦的巴索.阿德拉(Basel Adra),和以色列記者尤法.亞伯拉罕(Yuval Abraham),以及Hamdan Ballal和Rachel Szor。他們記錄下2019-2023年在以色列佔領的約旦河西岸地區
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巴索的抗爭。

巴索居住的Masafer Yatta
是以色列佔領軍認定的交戰區域,當代其實無水又貧瘠,農作物極少,勉強靠靠養羊和種橄欖度日,但是世代定居當地,他們自有生存之道。

以色列軍隊入侵後,硬要驅逐巴勒斯坦居民,拆除他們的家園。留下,是權利,也一種抵抗,把手機拍下現況,把影片上傳網路,也是一種抵抗。

抵抗就有衝突,巴勒斯坦人是弱勢,面對以色列軍隊,下場就是整個家族被抹除,整個社區被夷為平地,對巴勒斯坦人而言,你的國家安全,卻是我的種族滅絕。

​《你的國,我的家》除了讓當地現況呈現在大家面前,也揭露出一則非常心酸的折磨:國際媒體關心巴勒斯坦人的苦難,想要採訪他們,卻遭拒絕。

為什麼?不是不想,而是數十年的苦難,報導與關注其實不算少,但也只是報導,不能改變現實與困境,一問再問,大山依舊橫亙在前,移不走,搬不動,現實原地踏步,甚至每下愈況。拒絕受訪,是累了?也是絕望吧。

巴勒斯坦人的抗爭,是為了正義、尊嚴與自由。依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還要祈求別人恩賜嗎?生在那兒,長在那兒,誰有資格強要改認定為軍事開火區或軍事訓練區,甚至蠻橫出動推土機毀掉一棟棟屋宇。為了你的家,毀掉我的家,那是統治者的霸凌吧。

報導歸報導,抗爭歸抗爭,日子要繼續,抗爭就會繼續。《你的國,我的家》其實是一種柔性抗爭,他們完整說出自己的故事,不再只是電視新聞中一分半的一則報導而已。為什麼不接受你的安排,我們就是被視作恐怖份子呢?

《你的國,我的家》用質疑代替批評,所有對於「國家暴力」的質問,留給觀眾自行咀嚼。看不到盡頭的質問,不會因為奧斯卡得獎而改變,只能在歷史夾縫中留下一頁見證。ㅤ

Basel Adra在得獎後講的一席話,堅定傳達了他們卑微的祈願:「大約兩個月前,我成為了一名父親,我希望我的女兒不必像我現在一樣過著這樣的生活,總是擔心定居者、暴力、房屋被拆毀和強制流離失所。」

我能理解他的籲求,但也只能祝福。因為號稱要來調停的和平使者依舊要求清空當地。我的家,我的家…..不住在那兒的局外人,誰真的關心?

璀璨女人夢:歌舞人生

Musical 有歌有舞,但是Musical不等於Comedy ,Musical也並非不適合承載嚴肅訊息。

Musical的音樂節拍若能和心跳共振,歌詞大意若有所悟,又能讓你感受歌者起舞的身心律動,肯定是迷人的歌喔片。法國導演Jacques Audiard /賈克·歐迪亞執導的《璀璨女人夢(Emilia Pérez)》音樂聲聲入耳入心,歌詞又兼具現實批評與心靈呼聲,聲色表現都極其華美,算是melodrama的成功典範(相對之下,政治「正確」的《魔法壞女巫(Wicked)》根本是災難)。

《璀璨女人夢》透過黑幫老大因為變性,脫離黑暗昨天,另創慈善人生的傳奇,點出了墨西哥黑幫橫行,失蹤人口極多的悲慘現實。再透過歌舞形式,有效傳達了「拳頭論尊卑、歹路不可行」的黑幫現實,再囂張、再神通,命運終究要來收帳清算的故事。基本上是有「奇觀」效應(飾演變性老大的Karla Sofía Gascón,本身就是跨性別的實體人物)的通俗劇。轉場手法流暢自在,歌曲動聽,舞蹈兼具寫實與詩意,觀影過程極其悅目又悅耳。

或許正因為全片調度剪輯處理得如此華麗順暢,卻引發了反彈,有些墨西哥人認為導演醜化了墨西哥,更有人斥責誰會用歌舞片的形式來講911悲劇?!

這些批評可以理解,也部分言之成理,卻是《璀璨女人夢》不可承受,也不應承受的重。

賈克·歐迪亞有沒有醜化、剝削或利用墨西哥黑幫造孽人間的殘酷現實?當然可以討論,這款禍害犯罪主題以前無數的動作暴力電影都討論過,為何唯獨《璀璨女人夢》要承受這麼沉重與沉痛的責難?

歐迪亞運用的音樂舞蹈並不是在傳播歡樂,而是透過可以共鳴的歌聲、情緒與肢體躍動,讓更多人感受黑幫爲害。尤其是「微光行動」的互動、共鳴,從情緒的構圖,都處理得有型又有神。

硬要挑剔的話,應該是販毒集團老大(Karla Sofía Gascón),轉型太容易、改邪歸正太輕鬆、從心動到行動,沒啥贖罪就變身成了大善人。她的光鮮亮麗卻源自自己一手早就到黑與苦。

而且老大本性難移,一旦不能隨心所欲,就會護短為惡,再遭反噬。但是這個角色的命運起伏起,不就是最符合melodrama 最容易引發共鳴與關切的套路嗎?

至於飾演律師的Zoë Saldaña(在我心中,其實她才是主角)是要收錢辦黑心事,替壞人打贏官司?還是替「從良」的黑幫老大辦好「微光」計劃,扶弱濟貧?她的困頓、疑惑、滿足與失落,都厚實了這個角色的肌理,可惜她演來太用力了些。

Musical 與Melodrama的互動連結,歷史悠久,《璀璨女人夢》非得承擔「微言大義」的責任包袱,還真是太過沉重的要求,坎城影展肯定了全片的藝術成就,奧斯卡只肯定了歌曲魅力,以及Zoë Saldaña的努力,其實還未能凸顯Jacques Audiard 的功力與《璀璨女人夢》的多方位成就,只能徒呼負負。

今天沒有單獨介紹《璀璨女人夢》中的歌曲,得獎的「El Mal」詞曲都好(中文翻譯功不可沒),兩張原聲帶中的其他歌曲同樣動人,去看、去聽,應該就會有共鳴的。

喵的奇幻漂流:動起來

flow 意指流動,適用氣體與液體,動畫片《Flow》台灣譯作《喵的奇幻漂流》,精準妥適。

因為電影就描述一隻黑貓,遇上洪水,竄上一艘船漂流求生的旅程。

然而,來自拉脫維亞的動畫導演Gints Zilbalodis 給予flow更立體,也更有動能的註解。

《喵的奇幻漂流》是一部「鏡位」一直在「移動」的作品,有時前有時後,還有左右與上下,而且是每一幀畫面都在「移動」,不只是3D質感,根本接近了真實物體的移動頻率。

水在流,船在動;眼在看,身在動,視線與視角的繁複變動,產生了極其逼真的律動感,《喵的奇幻漂流》是「真正」的「動畫」片。

請容許我套用禪宗公案來擴大註解:「是風動,也是幡動,更是心在動。」畫面一直流動,觀眾也就跟著漂流起來了。

當然,《喵的奇幻漂流》主題也很動人:大難來襲,隨人顧性命,真能同舟共濟有幾人?仗義挺身,扶助弱小,卻被領袖踐踏拋棄,你是悔或不悔?水可以吞噬文明,水可以退讓出生態,地球文明的幾度輪迴,物種的真心與本性拔河,在在都能勾動思考。

《喵的奇幻漂流》是一部只有聲音,沒有話白(其實是沒有人類對白,只有動物的情緒與肢體語言),依舊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傑作。有故事,有細節,就能扣緊人心,《喵的奇幻漂流》的劇本轉折,也值得好好剖析。

一部有太多細節耐人回味咀嚼的好看電影。

繼承風暴:生命DNA

在父親的葬禮上,Marc-André Grondin飾演的兒子Ellias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現場沒人懷疑他的淚水,「真是個孝順孩子!」你很容易得到這個結論。只有觀眾明白真相,明白Ellias為誰痛哭。

告別式上,父親的好友堅持要致詞,感謝老友情義相挺,度過生命難關。句句真心,聲聲感念。Ellias一面聽,一面哭,他的潰堤熱淚,觀禮朋友一定認爲,Ellias真是個孝子!

真相同樣只有觀眾和Ellias知道。表象絕非真相,正是導演札維耶.勒葛洪(Xavier Legrand )在《繼承風暴(Le Successeur)》辯證的核心論述。

電影的奧妙可以從海報窺見用心。

海報以Marc-André Grondin飾演的Ellias人頭像爲主視覺,光頭上有S型迴旋圖案,乍看像是掌管記憶的腦部海馬迴;細看則是Ellias在巴黎時尚秀上的秀場座位排列。

這款座位主動觀眾永遠只看見走秀模特兒的片面影像,模特兒快步往前走去,觀眾橫看、側看、迴看,新穎的座位排列法,似乎想讓你看見更多,其實越是新潮,收入眼簾的卻盡是殘缺不全的部分。

你以為看見了全部,其實只是部分。世人容易,也習慣以偏概全。

Ellias的父親個性古怪,兄弟妻兒都視他爲麻煩人物,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父親過世,身為獨子,他不能不放下繁重工作,從巴黎飛到加拿大處理後事。

原本以為拋棄繼承,房產悉數捐做公益就可以一了百了,誰知父親犯了不可告人,也不可原諒的錯,他必須替父親擦屁股,結果越擦越糟糕。

你以為你看見了真情,你認為那就是真相。轉個彎,換個角度,真相竟然完全不真實。

《繼承風暴》的趣味在於不想繼承父親任何財產的兒子,終究繼承了血脈,還有回不了頭的一路墜落,整部電影的內容似乎也適用「The Anatomy of Fall」,這個Fall,既是高處墜落,也是人性沉淪。

札維耶.勒葛洪(Xavier Legrand )對於當代家庭的崩裂、疏離與對峙都有精細觀察與觀點。首部長片《家戰(Custody)》探討家暴議題。家事法庭上,前妻不看你一眼,兒子不叫你父親,只以「那個人」稱呼你,你會不會火冒三丈?會不會更想打他一頓?但是這一切要怪妻兒?還是怪自己?這位當代家庭診斷師,把脈出來的病症都讓人渾身不自在。但,這不就是功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