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視錄:人生窺探監控

第61屆金馬影展選擇《默視錄(Stranger Eyes)》開幕首映,是個漂亮起手式。

理由一:新加坡導演楊修華年輕,才39歲,又有才氣,符合金馬年輕化、國際化標竿。

之二:新加坡、台灣、美國、法國共同投資合作的華人電影,說出全球共通同感的議題。成功的國際合作模式。

之三:無所不在的監視器,無所遁形的人生行腳,早已是文明社會的普遍現象,窺視下的人性本色,也是很多導演如希區考克、奇士勞斯基嫻熟愛用的表現手法,透過監視器反應人生真實,也在Stanley Kubrick 的《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楊德昌的《一一》、侯孝賢的《千禧曼波》有過類似書寫。

《默視錄》的海報主視覺已經點明了主題,只是前輩大師沒像楊修華玩得那麼通透與徹底。

《默視錄》透過一起小孩走失案件,以及不可思議的神秘跟拍光碟,帶出李康生與巫建和兩代父親的迷航與失落,劇本不落痕跡的平行書寫,到最後匯合成滔滔江水,更將已經常見到有些庸俗的監視器議題提升至更寬廣的文明觀察。當然,這個劇本也要感謝浦田秀穂的攝影機,將小觀景窗的「窺視」與全螢幕的集體「監看」都經營出兼及視覺美感以及人生情貌的多層美感,讓不安的尋覓增添了誘人關注的力量,極其迷人。

之四,《默視錄》的聲音設計非常強悍,事實存在,卻看不見的城市呼吸,以及各個角色的內心情緒都被杜篤之團隊的音效給建造出來,Titan廳的音效強項讓《默視錄》的聲音層次展現得淋漓盡致,藝術家的心血完全實踐,這才是國際規格的開幕首映。

之五,福多瑪(Thomas Foguenne)的極簡配樂,切合主題,電子旋律的翻滾重生,有著 Trent Reznor和Atticus Ross相似精神的現代配樂風貌,旋律簡單,震盪卻異常巨大,發揮了以小事大的牽引能量,替全片渲染出強烈的焦躁與懸念,入圍肯定,理直氣壯。

第六,楊修華在《默視錄》中給了李康生極大篇幅的凝視與特寫,應該是繼蔡明亮之後,真正懂得如何捕捉李康生,呈現李康生的導演。沒能說出口的糾結(少讓李康生開口也是關鍵密碼),全在看似木然,卻有暗潮洶湧的停滯沉思中四散開來,堪稱是李康生近年來的巔峰之作。

至於飾演警官的馬來西亞歌手張子夫應該是本片最大驚喜,那種閒閒辦案的恬淡靜觀,相對於焦急的當事人,形成極富磁性的人性對比。那句:「一直盯著某一個人看,久了也成了罪人。」更是《默視錄》最直指人心要害的台詞。

江山代有新人出,金馬61透過《默視錄》明確傳遞出這個訊息。

男歡女愛:浮生一世情

在溫暖的冬日下午,走進士林李科永紀念圖書館,四周都是玻璃窗,陽光明豔,一眼就瞧見了安諾·艾美(Anouk Aimée),我心中的女神,她也是費里尼和李路許的女神。

今年六月來不及和她揮手說再見,如今,她在士林等我,我當然要帶她回家,再多看她幾眼。

拍攝《浮生年華(Les plus belles années d’une vie)》時,安諾·艾美(Anouk Aimée)已經87歲,尚·路易·特罕狄釀(Jean-Louis Xavier Trintignant則是89歲,沒有人料到她們能再合作,而且是1966年經典電影《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的最終續集。

關鍵推手是當時也已經82高齡的名導演柯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

片名意思指的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多數人會回頭探問,那是留戀;然而李璐許透過歌詞卻在說最美好的時光是還沒有來的時光,是我們當下相聚的時光。是現在式,是未來式,並非過去式。

真是如此嗎?

電影中的特罕狄釀在安養院裡一直難忘昨日愛人安諾.艾美,見了面,卻已認不出眼前人正是舊愛,他的名言是:「我對她的記憶宛如昨天,但是我的昨天卻是一片茫然。」

《浮生年華》是獻給資深影迷的情詩,資深才會記得《男歡女愛》,才會懷念特罕狄釀與安諾.艾美,聽見法蘭西斯.賴(Francis Lai)所寫的「Un homme et une femme」旋律,聽見獨特的cha-ba-da-ba-da的人聲吟唱,才會想起美好昨天,才會珍惜導演讓我們重溫男女主角在1966年的俊美模樣,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光,也是影迷最難忘的時光。

《浮生年華》是一封懺情書,解釋男女主角在《男歡女愛》中明明如此相愛,何以沒有結成連理?答案是男人花心,不忘追求其他女人。

然而,《浮生年華》也是一封癡情書,因為塵埃落盡,男主角藏在懷中的照片依舊是當年合影照片,心中口中念念不忘的總是她。

垂暮之年得知老情人還是對你舊情難忘,而且是對著妳訴說一直活在記憶中的那位女子,記得所有的好,懺悔所有的錯,還有什麼情仇是不能放下的呢?

不想放手的是李路許。

一手打造的傳奇與神話,魂牽夢縈,永難棄離。就像電影中的老先生,認不出眼前的老情人,卻不忘告訴她:「她也是習慣這樣撩動頭髮。」這是多窩心的綿綿情話?

一如老先生說:「妳的聲音讓我想起以前深愛過的女人。」看不清今天,念念不忘的是昨天,明明是同一個人,妳是感嘆歲月無情?還是珍惜曾經擁有?

紅塵碧海,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他不想參透鏡花水月,離合悲歡都是他輾轉反側不想須臾分離的創作素材,一生癡,一生迷,不想從相思夢裡醒來。

很多導演一輩子都在拍同一部電影,李路許就是典型範本。一輩子都糾纏在男女情愛故事上,他忘不了改變一生的《男歡女愛》,該片不但獲得坎城金棕櫚獎,也贏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和編劇兩座金像獎,成為愛情電影的經典。所以20年後拍了續集,53年後又拍了「新」續集,而且是搶在男女主角的最後黃昏時光,補足所有的相思和遺憾。

即使導演和演員都老了,但是《浮生年華》依舊執迷在音樂混搭流動影像的浪漫美學,樂音像風,影像像詩,再疊印青春正美的特罕狄釀與安諾.艾美人像,你會同意,能夠癡情一輩子,最是幸福。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忘不了的就好好再唱他一曲,《浮生年華》就是深情款款的天鵝之歌。

電影倒數第二句對白:「幸運的話,我們可以看見美麗的夕陽。」攝影機貼著地面,隨著雪鐵龍老車緩緩前行,熟悉的旋律再度揚起……

然後,晚霞出現綠光。「綠光!趕快許願!」李路許第49部電影的字幕浮現。

許願吧!幸福的老情人,幸福的老影迷。We are all blessed.

劫後難逃:波蘭今昔比

1988年,20歲的波蘭影星Olaf Lubaszenko主演了奇士勞斯基的《情路長短調(Krótki film o milosci/A Short Film About Love)》(另有短版的《十誡》系列的《第六誡-愛情短片》),台灣藝術片影迷或許愛死了奇士勞斯基,卻未必記得住那位透過望遠鏡偷窺心儀女郎的小男生叫什麼名字。

2024年,我再度在Netflix 上遇見了Olaf Lubaszenko,他主演的《劫後難逃(Justice/Napad)》中,56歲的他已經是臃腫肥胖的中老年人了,詮釋起「罪與罰」的主題,卻更老練純熟。

重逢,其實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容貌已改,歲月催人老;另一方面則是時光縱然無情,硬裡子演員就是能通過時光淬煉。

《劫後難逃》其實是被中文譯名拖累的電影。第一,無趣;第二,劇透。反正片名明示:歹徒逃不了,就看他如何就擒了。

《劫後難逃》描寫波蘭銀行發生搶案,金錢損失不大,卻死了一位警衛和三名職員。現場毫無頭緒,警方破不了案,只能請出昔日共黨體制下心狠手辣的刑警Gadacz來辦案,條件是不再追究他的歷史罪惡。

因為,共產黨當政時期,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捉拿團結工聯的異議人士,做出極多越界的不當行為,惡名昭彰。當年的政治正確,在波共解體後,不但立刻翻黑,還成為過街老鼠。

Olaf Lubaszenko就飾演Gadacz,精明又幹練,劇中名言是:「我總能一眼就看穿人的虛假和惡臭,就如同我自己一樣。」罪惡拼圖就在他出手好,逐一成型,雖然他依舊懂得最「有效」的「掀底牌、搞威脅」,以及「暴力刑求」手段。

《劫後難逃》有個小小的paradox :政權變動後,當家的未必是黃鐘,更多的是瓦釜,己所不能,務必求人,昔日魔人因而成了政績救星。

當然,功勞也不能被魔人收割搶走,破案之日,再來算舊賬。險惡人心,古今咸同,改朝換代未必就是更好的明天。

變老的Olaf Lubaszenko演技更精鍊了,疲累的眼神準確傳達出時不我予的無奈,然而辦案時流露的犀利目光,依舊有著老練的洞見透徹,很有說服力。

倒是Jedrzej Hycnar飾演的搶案主謀,反射出政權更迭後被國家遺忘的夾縫孤兒。他的犯行既有被銀行催債搞得家破人亡的受害情意結;也有但求自保,不惜背叛兄弟的終極考量(但求兄妹再聚一堂分),都讓這位數學天才的生命選擇與波蘭近代史的變化有了交集對話。

讓一部犯罪電影和國家發展史互為表裡,《劫後難逃》的英文片名叫做《Justice》,對照兩位男主角的生命際遇,正義何在?怎樣才是正義?在在都才有了更耐人咀嚼的餘韻。

下流正義:配角的茁壯

少了Robin,Batman 蝙蝠俠未必如此英勇神武;少了Watson ,Holmes也就未必是神探福爾摩斯。我這樣理解著《下流正義(The Lincoln Lawyer)》的Mickey 與Lorna的共生互助關係。

Becki Newton飾演的Lorna,明豔動人像蝴蝶,聰明伶俐像蜜蜂,勤快能幹像螞蟻,碎嘴叨唸像蚊子,總和起來卻是Manuel Garcia-Rulfo飾演的大律師Mickey Halle最倚重,也最有戰力的夥伴。她是最綠的綠葉,才讓Mickey Halle這朵紅花更帥氣瀟灑。

拍到第三季的《下流正義》,口味越來越重,對手越來越黑心,死傷越來越慘烈,大律師都需要花錢請黑道保鑣護航,法院也會傳出槍聲(第三季最後的伏筆-後車廂屍體,預告著血漿會越流越多),然而本質上還是在法律與人性的縫隙中,找出可以讓Mickey Halle悠遊其中的空間,關鍵的穿針引線人,就是Becki Newton飾演的Lorna。

從一開始,Lorna的能耐與能量,就已經大大超越花瓶,從找到真愛、考上律師執照、直到關鍵時刻的法條分析,她的戲份越來越重,專業指數節節上升,是的,這個角色一路往上攀升進步,觀眾看到她的改變,分享她的喜怒哀愁,看她用華服、名牌包、美食犒賞自己(多成功的置入行銷,連鼎泰豐都可以參上一腳),都是影集的甜美鬆弛糖漿。

若說Mickey是心跳,Lorna的功能就是呼吸。一雙高跟鞋,可以展現她辦案企圖心,又可以轉換成為律師第一仗的秘密武器;至於一條沾上咖啡的領帶可以讓她碎碎叨叨唸上一集,這些細節,既寫實又風趣,更把助手、秘書、朋友、前妻和新銳律師的特質揉合到讓人發噱,又笑嘆佩服,也讓刑案偵辦攻防得著快慢緩急的調節空間。

影集角色需要一致連貫,觀眾才有座標依循,然而,《下流正義》的每位配角都在成長與成熟,並非原地踏步,才讓她們更有能力因應更大更強的對手,這種集體成長的編劇書寫,才是《下流正義》一直吸引觀眾的原因,否則每一季都要關心風流瀟灑的Manuel Garcia-Rulfo如何周旋新女友,觀眾也會疲累的(不過,他的每段愛情故事依舊處理得電力四射,Manuel Garcia-Rulfo紅得有他的本事)。

電影要在兩小時內講完故事,影集可以十個小時慢慢琢磨一個角色,而且是十個小時再十個小時,只要用心,綠葉肯定綠意盎然,戲就好看了。

玩命鈔劫:蓋瑞奇作品

Guy Ritchie應該是當代英國商業電影導演中最有執行力的創作者之一(另一位是Christopher Nolan),即使只是中庸之作的《玩命鈔劫(Wrath of Man)》,依舊熱鬧可看。

雖然我一直覺得Jason Stathem老是繃著一張臉扮酷哥,實在談不上演技,但是Guy Ritchie知道怎麼用他,從1998年的《兩根槍管(Lock, Stock and Two Smoking Barrels)》開始,歷經《偷拐搶騙(Snatch)》的加乘,傑森.史塔森儼然已是動作片偶像。

《玩命鈔劫》英文片名是憤怒的男人,顧名思義就是男人一怒安天下。

男主角傑森.史塔森的兒子在一次運鈔車搶案中遭到歹徒槍殺,趕往救援的傑森也遭槍傷,從鬼門關回來以後,他成了復仇天使,投身保全集團,負責運鈔車保全,藉此要找出殺子兇手。接下來,大家才慢慢知道這位沉默寡言的H,竟然是心狠手辣的退休老大,惹上他,準沒好下場。

電影分三路進行:父子、外賊和內賊。下車買食物,導致天人永隔,H的憤怒,觀眾都能明白。他的復仇本事才是焦點。

他先從外賊查起,再找出臥底內鬼,劇情脈絡依循傳統警匪電影公式進行,失去戰場的退役軍人用槍枝爭取退休金的動機,是一種說法,對外兇狠,對子女家人的慈眉善目,一如《烈火悍將》,觀眾一點都不陌生,Guy Ritchie沒能寫出更有力的劇本,讓不少粉絲頗覺失落。

還好,Guy Ritchie的焦點放在保全集團的內部管理,舉凡面對槍擊後的心理治療、面對歹徒明哲保身的虛應故事、以及內線臥底的心狠手辣,都頗見趣味(例如,保全上司面對搶匪,直對手下高喊:又不是你的錢,不必拿命去拚,這種打臉保全公司「保全」哲學,夠狠夠勁)。

當然,Guy Ritchie邀到Scott Eastwood(他出身演藝世家,父親是鼎鼎大名的Clint Eastwood )演出大反派,不管是經常失控的暴怒情緒,或者比狠比快的黑吃黑手段,搭配人不可貌相的Holt McAloney,都讓傑森的復仇行動添加了一些懸念。

《玩命鈔劫》就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搶案與復仇電影,Jason Stathem從頭到尾都是不怕死,就要名字和兇手的一號表情,氣場超強,完全符合憤怒本色的需求,Guy Ritchie真的是他的伯樂。

煽動者:裘德洛亨利八

我不可能認識亨利八世,可是觀看《煽動者(Firebrand)》時,卻一直覺得亨利八世好眼熟,直到最後演員字幕表出現,才猛然醒覺,天啊,他是Jude Law裘德.洛。

是的,蓄起鬍子,身材養肥也墊肥的裘德.洛「變形」成功,可是他的眼神藏不住,還是那位眼睛會放電的帥哥。

《煽動者》的核心角色其實是亨利八世的第六任,也是最後一位妻子Catherine Parr。亨利八世曾經兩度把他的皇后送上斷頭台,瑞典女星Alicia Vikander飾演的Catherine究竟是難逃帝王猜忌?還是集寵愛於一身?

電影開始的Catherine是獲得亨利授權的攝政王,亨利遠赴法國,朝廷大小事都賴她與群臣議定,雖然大臣對她虛與委蛇,但是她很認真推動改革(對既得勢力者,她的認真就是威脅)。

而且Catherine還微服私訪,暗中資助推動宗教改革,要求聖經英文化,不要讓懂拉丁文的神職人員獨佔及囊括所有詮釋權(這當然又侵犯了既得利益者)。

眾家大臣的反制之道就是先攏絡結黨,說服不了,就向亨利咬耳朵,指控她意圖不軌,推翻亨利。

在那個君權神授的封建年代,Catherine的富貴與權力來自亨利,一旦亨利起疑,即使貴為皇后,隨時小命不保。所以,不管Catherine的想法有多前衛進步,她還是得屈意承歡,包括:低頭認錯、附和言論、為王懷孕。那個時代,那種環境,Catherine不能不妥協。

電影改編自英國女作家Elizabeth Fremantle在2013年出版的「Queen’s Gambit 」,雖然小說被譽為替歷史小說開啟了新面向,發出新聲,甚至還為了配合電影,新刊了節略版,然而全片只有在亨利的死因做出悚人聽聞的「註解」,其實很難讓Catherine的性格與戲份得著讓人感動的能量,平常能量豐沛的Alicia Vikander完全無法伸展手腳,也就更難贏得觀眾的認同與喜愛。

歷史太殘酷,裘德.洛太強大,都是讓Alicia Vikander綑手綁腳的原因之一,巴西導演凱里阿努茲 (Karim Ainouz)花了太多心力在服裝考據與講究上,美雖美矣,卻一直讓人出戲,16世紀的男男女女得花多少力氣去穿著打扮?參考宮廷繪畫的場景重現,固然豐富了歷史感,卻也更凸顯了劇情的蒼白無力。

裘德.洛的變形確實驚人,然而他的電眼卻也太過現代,還好,亨利的善變、狂傲、猜忌,都讓他演活了那種「伴君如伴虎」的豹變魅力,正因為他的難以預測,才讓電影點燃了期待火把,想看他翻臉如翻書的能量釋放。

歷史題材電影當然少不了要追求史實考據,那是美術設計的天堂,然而戲劇才是根本核心,戲弱了,美術再強也救不了電影,《煽動者》在坎城影展鎩羽,在各地票房也普普(台灣沒演),並不意外。

紀錄費德勒:最後12天

電影開場是三計精彩至極的回馬槍,眼看球已落地,直奔邊線,即將得分。他頭也不回,背對對手,回手一揮,球兒分別從肩上、胯下飛越球網,落地得分,對手滿臉錯愕,他則是輕鬆瀟灑,笑容滿面。

《費德勒:最後的十二天(Federer: Twelve Final Days)》就靠這三顆球吸引我盯著網球巨星Roger Federer的紀錄片看下去。

傳奇,是這部紀錄片唯一,也是最大的魅力所在。因為主角是費德勒,名列網球史上GOAT的天王巨星。

傳奇之一是電影紀錄他在2022年九月十四日錄下宣布退休影片,一至到九月二十三日他到倫敦打完Laver Cup 最後一場球賽的十二天時光。

傳奇之二是最後一賽是雙打,他的搭檔是他的死對頭:西班牙蠻牛Rafael Nadal。從死敵對手變同志隊友,史詩劇本的戲劇張力,保證吸睛。

傳奇之三,Laver Cup是費德勒倡議舉辦的特殊賽事,目的在向曾經單打最高世界排名第一,11座大滿貫得主澳洲球王Rodney George Laver致敬。邀請球員都是頂尖高手,分成歐洲隊與世界隊對賽。

20世紀著名球星,瑞典球王柏格(Björn Borg),以及美國球王,有「火爆浪子」麥肯洛(John Patrick McEnroe, Jr.)也同意出任兩隊隊長。

再加上2022年這場賽事是費德勒結束24年職業賽事的告別之戰,當紅的網球天王Novak Djokovic, Andy Murray和Rafael Nadal都義不容辭要來參與及見證這歷史時刻。

巨星雲集應該是最貼切的形容,球賽如此,紀錄片亦然。當然,紀錄片更讓大家看見他們在球場上互不相讓,想盡方法要超越、擊敗對手,在意、計較著每一場、每一球的得與失。然而,私底下卻有著惺惺相惜的情誼,明白也能體會彼此的好與苦,喜與憂。Hidden story 一直是記錄片的魅力所在,這款比賽後台的本色面目,因此格外珍稀。

最重要的是,巨星們都明白,焦點在費德勒,人人都甘願扮演眾星拱月的星星,把光芒、光彩全都留給月亮。也因為大家共同敬佩他,才能成就這段佳話。

當然,費德勒從未忘記感謝他的妻子Mirka(Miroslava Vavrinec),同樣熱愛網球,分享所有的球場美麗與哀愁,她比誰都清楚,不是傷勢嚴重,不是年歲已高,費德勒還會繼續想要打下去,但是能夠自己決定進退時機,都是最好的人生安排。

《費德勒:最後的十二天》其實是運動家的歷史文獻,能夠再看到他在網球場上跳芭蕾的優雅身段與球季,你還是會慶幸自己曾在他最好的時光看過他駕駛瑞士特快車轟轟然從你眼前呼嘯而過。

雖然最後的英雄淚,還是會讓你唏噓,但你清楚,人生就是如此。

尋找理查:失落的國王

有的電影形式花俏,看時眼花撩亂,看後一場虛空;有的電影,形式單純,卻有動人主題,看著看著,一股熱血英氣會在胸膛奔竄。Steven Frears執導的《失落的國王(The Lost King)》就是熱血典範。

《失落的國王》描述一位業餘歷史學家鍥而不捨,找到英王理查三世的遺骸,還原了被誤解了500年的歷史污名。香港片名譯做《國王的伸冤》,有些超譯,但是比較有吸引力,可惜台灣沒做商業上映。

《失落的國王》有三大趣味:首先,我們對歷史名人的理解,往往並非來自史冊,而是歷史劇或稗官野史的各式演義,曹操的白臉讓他千秋難翻身,莎士比亞對理查三世駝背體態的描寫:「老天爺既然把我的身體造得這樣醜陋,就請閻王爺索性把我的心思也變成邪惡,那才內外一致。」幾乎已成英國全民共識,同樣也讓他百口莫辯。

再加上理查三世是金雀王朝的末代君王,打不過都鐸王朝的亨利七世,不但戰死沙場,還被都鐸的史官扭曲踐踏,成為暴虐帝王,才讓亨利七世師出有名,奪位成功。這種勝利者的歷史書寫,多數政治美容不可或缺的包裝術。

其次,女主角Sally Hawkins飾演的業餘歷史愛好者Philippa Langley陪兒子去看了一場《理查三世》的舞台表演,因為看不慣其他人不求甚解就消遣起理查三世 ,主動出面辯護,從此就像著了魔一般,不時就可得見理查三世 ,還能通靈對話,而且陰錯陽差,竟然就開始了以「愚公移山」精神,替理查三世爭公道,還原歷史真相的考古工程,而且還真的找到遺骸,還原了「成王敗寇」的歷史書寫。

差別在於Philippa的對照組是學者的傲慢,對民間社團的研究嗤之以鼻,堅稱自己的研究是事實,庶民只會憑感覺捕風捉影,不值一哂。Philippa一路碰壁,學者卻會見風轉舵,趁機收割學術和商業利益(有如都鐸王朝功勞一把抓的人生現實)。那種收割者忙著杯觥交錯,加冠進爵,追夢者樂於深入校園,散播真相種子的平行時空,你很難不感慨又感動。

Philippa所有的挫敗與委屈,都不會改變她的追求與堅持,純粹的夢想與熱情,因而成為《失落的國王》最謳歌的人間情懷。

第三,科學講究證據,不相信直覺,理性才是王道,感性根本笑話。Philippa 來到理查三世埋骨地時,地上一個大大的R,讓她當場觸電,以為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是身旁的警衛卻澆她冷水:那個R是保留車位的簡稱。當下現實或許一點沒錯,然而Philippa感應到的埋骨地則是五百年前的現實。

有人只看到表象,有人卻感知到底層。巧合永遠不會成為科學,巧合卻可能是解開歷史謎團的鑰匙。《失落的國王》 對人生真相的反覆辯證,讓電影的哲理思辯更耐人咀嚼回味。

女主角Sally Hawkins對於癡情人生的詮釋堪稱一絕,你不會忘記她在《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飾演的那位癡情女工,《失落的國王》中則是夾在職場失意,家庭破碎,又遭學術霸凌的三重困境之中,所有的焦慮、疑惑、追求與堅持,有軟又硬,曲直都動人,讓根據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更具立體刻度。

至於Harry Lloyd飾演的理查三世,先是舞台上的演員,以假亂真,鑽進Philippa心中;既而成了從歷史長廊走出來的理查三世魂魄,真假難辨;最後則是卸妝後的演員本尊,驚醒Philippa的如夢追尋,以真破假。

這款三層表演論述,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尤其是騎著白馬現身葬骨廣場的時刻,百年冤曲已得雪,我自逍遙向前行的英姿,儼然已有陸游名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身後是非誰管得?滿街聽說蔡中郎。」的箇中滋味,如此平凡,又如此深邃,真正已達「大樂必易」。

陰間大法師:王牌至尊

如果沒有什麼話想說,靜靜不說話,或許不會惹人嫌。

我相信,Tim Burton想透過《陰間大法師2(Beetlejuice, Beetlejuice)》告訴大家:他還是36年前的他,還是那位愛搞怪的手工動畫師,寶刀未老,也不想老。

然而,他也只做到「溫故」,在「舊雨」粉絲圈中取暖,不能「知新」,也就難以吸聚「新知」了。

《陰間大法師2》最大魅力來自不老的兩大王牌:Michael Keaton的Beetlejuice和Bob-那位小頭縮頭大顆呆。如果不要東扯西扯,硬帶出那麼多支線角色,佔掉無謂篇幅,多一點Beetlejuice恩怨情仇大清算,也許Monica Bellucci飾演的復仇前妻Dolores,就不會雷聲大雨點小,曇花一現就嘎然而止,可惜了她用針線及釘書機接回去的破碎身軀(那是Tim Burton 最出名的註冊商標啊!)

同樣地,看過William Dafoe在《可憐的東西》中的變形化妝術,他在《陰間大法師2》的造型就少了趣味,只剩他是演員,不是警探的冷笑話,依舊有著Tim Burton 的黑色幽默。

只要有Michael Keaton,《陰間大法師2》就活力滿滿,這是對Michael Keaton的絕對肯定,大法師就是大法師;只要有Bob 出場,你就會忍不住想笑,這也是對Bob 的絕對肯定。然而,兩人的戲份太少,卻也說明了導演Tim Burton在敘事上明顯迷航,錯失了自己的經典焦點。

不過,替鬼屋包上黑紗做告別式會場,還真是神來一筆,就像靈魂列車的單程車票一般,就像片尾慎重其事為Bob 致哀一般,黒到讓人想捧腹,Tim Burton 還真的是黑色笑話的黑暗王子。

當然,用音樂歌舞片來檢視《陰間大法師2》 ,還是得肯定導演Tim Burton的「溫故」才情,從「Tragedy 」、「MacArthur Park」、「Soul Train」到「Day-O」,音樂響,群鬼舞,就是瘋狂好看,36年前的Tim Burton即使還在原地踏步,他還是那位瘋狂動畫師,就讓他永遠停格在美好的昨天吧。

小雁與吳愛麗:愛恨劫

不要相信把「家暴」、親情和「八點檔」連接在一起的輕率評論,《小雁與吳愛麗》有親情題材,重點在獨立與自由。

不要相信「黑白」影像的「負面」暗示與誤導。請記住當年你看過《羅馬(Roma)》的讚嘆與欽佩,也不要忘記《大佛普拉斯》帶給你的驚艷與喝采。《小雁與吳愛麗》的黑白美學,不只是形式,更是舊夢與舊恨的糾纏與告別。

不要理會那些瞎扯代言「客家」文化的誆語,就是個小鎮,大城市外的衛星,人們講著自在的語言,說著尋常百姓家都可能發生的暗傷與掙扎。

《小雁與吳愛麗》的可貴在於平常人生的不平常。從家暴到弒父,夏于喬的遭遇與選擇,早已激烈過多數不幸人生,她的救贖與清洗,千百倍於其他人。

《小雁與吳愛麗》的可佩在於透過剪接,時光節奏的迴紋,讓「小雁」與「吳愛麗」一度畫上等號。觀眾醒覺的時刻,就是小雁與吳愛麗百般折騰雙雙雲破月來的時刻。這一度的等號醖釀出多元的稠密懸疑;她們的釋懷,解除了角色的枷鎖,也滿足了觀眾的懸念。

夏于喬是小雁,夏于喬也是吳愛麗。一人雙面,一人雙名,是錯覺,卻也是分身。可以苟且,也可以避難。母親與女兒的關係不就是生命延續與遮風擋雨的多元方程式?切不斷的臍帶,生生世世以捲麻花的方式糾纏翻滾。

飾演母親的楊貴媚,擺脫不了所遇非人宿命。先是家暴尪外遇尪,換了個男人,同樣會詐騙會家暴。每次的抵抗都會殃及「家人」:不管是小雁或小男生。差別在小雁青春全毀,小男生險些也在暴力狂風中墮入地獄。

導演林書宇面對楊貴媚這樣一個極容易庸俗化、制式化的角色,給了她一個不一樣的生命硬度,留在家暴男人身旁的理由是:「我要折磨他一輩子,我過得這麼痛苦,他憑什麼這麼快樂?」

乍看之下,恨比愛強大,林書宇終究還是相信愛,只是一路曲筆寫來,跌跌撞撞的愛還是能找到讓人心甘情願停靠的港灣。

不想接受宿命輪迴的小雁意外看見了表演課,也開始了洗清虛假,坦然面對自我的辛苦療程。前兩堂表演課是拆穿人生假象,先明白自己是假,才明白假是人生/表演的高牆障礙。第三堂課在假孝服的底下,才開始有了真性情的鬆解、釋放與潰崩。

小雁的療程,其實也呼應著其他角色不再窩躲在虛殼,終於探頭呼吸的解放。「吳愛麗」不也就是要你好好愛自己?

張詩盈的念白有磁性有魔力,在她有如穿腦魔音的穿針引線下,儼然就成了引渡小雁脫離無邊苦海的慈悲小舟。《小雁與吳愛麗》的眾家演員各自精彩,張詩盈則是最成功的觸媒轉化劑。

曾國城的「放」,讓仁哥這個角色成為「暴力男」的具體符號,也讓看不見的舊日塵埃得著實體對話;曾國城的「鬆」與「緊」,則是表演者因應劇情的肌肉調節,都讓仁哥的可信度倍增,厚實了全片通俗劇的基底。

雖然林書宇並不想拍一齣通俗劇,兩場拍耳光的戲固然讓人容易產生誤會連結,其實林書宇已經在平常的寫實中添加進不尋常的力度(習慣式暴力與覺醒式反擊),但這種踩在鋼索上的劇情展開,也考驗著評論人的視野與理解。

楊貴媚的表現有多元層次,她和曾國城之間有著woman in love的各式小動作,連想堅持走自己的路都是低聲下氣,不敢抬頭;面對夏于喬則是in the mood of redemption 的曖昧與衿持;面對小男生則是in the mood of anger的憤恨與悲憫。歡暢時有一點點油滑,鬱結時有一點點緊繃,但是調和得天衣無縫,完全不影響角色的立體刻痕。

《小雁與吳愛麗》唯一值得挑剔的鏡頭是開場的長鏡頭,小雁一路騎車朝攝影機慢行過來,停在攝影機前,然後臉微往右側,你看見了她臉上的血痕,你也感覺出旁邊的燈光來自警察局。

長鏡頭有長鏡頭的魅力,等候與觀察都有必要,關鍵在攝影機。徜若機器再放後一些,或者小雁早一點停下腳步,或者直接穿越攝影機再回頭,應該都會比停在攝影機前來得更震撼,這種停法太刻意,手痕太明顯,與全片的寫實基調有些扞格。還好後頭一路順暢,夏于喬的內心肌理搭配她的髮型與身型,都讓她遊走在小雁與吳愛麗之間的探問與追尋,有著極自如的伸展。

一個月前,初寫《小雁與吳愛麗》時,我就已經盛讚這部影片是可以昂然走上國際的台灣電影。一個月下來,釜山影展最佳影片的肯定應該只是第一步,期待未來能有更多的人看見林導演導演的成長與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