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本性論:愛癡斷捨

世上的愛情故事何其多?演員魅力與情節新意都極重要。

烈火熊熊時,什麼都不是問題。階級算什麼?語言算什麼?看對眼了,戀人怎樣都是好的,什麼都對。

火勢只剩餘燼,賞味期過了,美學疲乏了,語言刺耳,階級礙眼,你只會懊惱自己當初怎麼看走了眼?怎麼會這麼晕頭轉向?

加拿大導演Monia Chokri執導的《愛情本性論(The Nature Of Love/Simple comme Sylvain)》把過去愛情電影的公式重新都再搬演了一次,所有的結果都可以預期:本能的、放縱的、嘗鮮的、迎合的、懊惱的、失落的、計較的……被愛情衝昏了頭的癡男女,樂此不疲重複演算著早已被驗證的公式。乍看有些老套,甚至配樂還故意暈染成法國香頌歌曲的慵懶浪漫,坎城影展究竟看上了《愛情本性論》什麼,選擇這片參加「一種注視(Un Certain Regard)」單元競賽?問號與回答,或許可以這部電影的特色座標。

《愛情本性論》描寫Magalie Lépine-Blondeau飾演的社區大學教授Sophie愛上了Pierre-Yves Cardinal飾演的建築工人Sylvain,肉體歡愉讓她不惜放棄多年情誼的丈夫Xavier,她和Sylvain真的是天 造地設的絕配嗎?關鍵詞有兩組,其中之一是「階級」;關鍵之二是「語言」,愛情化解了階級矛盾及詞藻雅俗,原本不以為意、以為沒事的,終究還是會有事的。

Sophia家庭富裕又好為人師,出口成章,談起哲學名家的人生哲學頭頭是道;Sylvain則是粗獷豪邁,溢散睪固酮的陽剛漢子。她和他慣用的語言剛好可以反映他們的出身與品味。依照Sophie與敏感與挑剔,愛用「按怎」等俚語的Sylvain應該不時會被她糾正,然而戀情正濃時,她可以笑著要Sylvain少用「按怎」,把他的魯直理解成為率真,Sylvain知道女伴愛讀書,沒事也會背誦幾句詩,附庸風雅,討女伴歡心。導演Monia Chokri委婉透過戀人們展示羽毛的愛意包容他們原本在意的小缺小憾,一旦時日稍長,原形畢露時,缺點會不會被放大?氣質會不會遭嫌棄?答案其實相當勉強。

語言來自知識,也來自本性。Sophie教授的是愛情哲學,一路從柏拉圖到叔本華,她講的每一堂課恰巧都可以驗證她的愛情追逐,譬如柏拉圖式戀愛那種追求心靈溝通,抑制欲望的愛情,是否就映照著已經超越激情,回歸日常的夫妻狀態?叔本華則認為愛情不過是實現繁衍的必不可少的幻想,或多或少都在解釋Sophie戀愛歷程的心境變化。為了想像或期待中的愛情,癡男女們都會努力做出配合或犧牲,但是這款愛情就是Sophie要的嗎?

Magalie Lépine-Blondeau演起戀愛中的女人極具說服力:有時高高在上,揶揄同伴癡愚,有時則被情人電眼電到通體酥麻;有時想要挽回愛情,有時只能目送愛人離去,「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她的一顰一笑都道盡戀愛中人千迴百轉的沉淪與迷惘,畢竟世人也都參不透情關密碼,所以她的跌跌撞撞,不管是變心或者迴心,不管是坦白或者割捨,就算情節老套不意外,她的掙扎與抉擇,所有的愛癡斷捨,還是讓人能有「感同身受」的回音。

從語言直指劇情核心,凸顯角色心境,可以說是《愛情本性論》這部電影最與眾不同的情節設計,人生愛情的諸多面向,過去已經有成千上萬部的電影在討論,如何找出新的焦點?找到與眾不同的論述?考驗著觀眾的耐心與創作者的才情。André Turpin的復古式攝影,用了很多窗鏡或者孔眼裡窺視的模糊影像,同樣也適合解釋戀愛中人什麼都看不清楚的真實情境。

《愛情本性論》原本片名叫《Simple comme Sylvain》意指像Sylvain這麼一位簡單男子,視野窄了些;後來改成《The Nature Of Love》就像極了Sophie教授現身說法的一堂愛情課。

以愛之茗:霧中的問號

電影出現許多漢字,繁體招牌,壁面字畫,你疑惑,因為你知道,那應該不是臺灣。

電影出現許多漢語,口條緩慢,好隔閡、好刺耳,你確信那應該不是臺灣人會說的話。

看了劇情簡介,你才明白愛亞來到了廣州?是的,不看簡介,一切如在霧中。

電影出現許多臺灣演員,任導演指揮,形體俱美,卻生硬刻板像傀儡,你開始揣想到底怎麼了?

茅利塔尼亞出生的非洲導演西薩柯(Abderrahmane Sissako)最新作品《以愛之茗(Black Tea )》一如其中英文片名,曖昧,但是訊息混亂,難以理解參透,更別說咀嚼回甘又有餘香。

電影描述一位名叫愛亞Aya(Nina Mélo飾演)的象牙海岸女生,到法院公証結婚時,因為準夫婿拍殺蟲子的粗魯動作,確認彼此無愛,不會幸福,毅然悔婚。愛亞輾轉來到漢人城市,遇見相愛的茶商王材(張翰飾演),也才知道王材旅居非洲時曾有外遇,育有一位私生女,多年未聞問探識,夢中相會,卻如情侶席地觸頭。劇情轉彎處,問號緊隨而至,久久難釋。

王材曾以「紅茶」形容愛亞:「入口溫潤如玉,餘韻無窮……」似乎那是對茶葉香氣的「頂級」形容,但是紅茶的英文Black Tea,難免讓人想及愛亞的膚色。同在茶室工作的男女,如非相濡以沫,又如何體會盈口茶香?

導演Sissako安排王材與愛亞對坐品茗時,愛亞略為靠後,王材卻朝前極近,少了品茗的悠閒與從容,反而透露著獵人與獵物的關係。一如王材傳授茶藝時的肌膚廝磨。曖昧,其實不避諱;隱晦,其實都看在眼裡。

Sissako的搖擺不定,帶給觀眾只有更多的朦朧與困惑,一如吳可熙與愛亞沒頭沒腦的三秒鐘肌膚相親,是夢?是真?是潛意識?還是恐懼的投射?Sissako到底想講什麼?才是重點,交給夢,交給觀眾自行解讀,其實都是創作貧血的托詞。

語言的緩慢與不食人間煙火,也是困惑與混亂的起點。愛亞的漢語講得很流暢,雖然帶有外國人的腔調,合情入理,反而是眾家臺灣演員刻意慢條斯理,贅詞又多,盡失生活本色,全在浮面打轉,全無靈魂。語言生疏一直是跨國合作電影的雷區,《以愛之茗》的黑人之間,也不講母語,而是以漢語溝通,也是讓人滿頭問號的安排。

黑人與白人的文化隔閡與偏見,無所不在,過去已有極多論述,如今換成漢人與黑人一樣存在,Sissako察覺到了,但他卻像包裝過度的茶具,把訊息藏進層層包裝底層,直到祖孫在餐桌上爭論「黑人與猩猩」和「一帶一路」的傲慢與偏見時,主題才驚鴻一瞥,讓人了悟何以這座城市何以有這麼多窺伺人民的警察與社區巡守員,但也只是微微亮相,卻又快閃轉身。

臺灣有能力,也有機緣支持知名導演拍片,把台灣的軟硬實力帶上國際都是好事,畢竟Sissako的前一部作品《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針砭亂世暴政既犀利又精準,在國際間極具號召力,《以愛之茗》入選柏林影展競賽就是一例。

但是《以愛之茗》從發想到執行,都還在摸索琢磨,尚待採摘、發酵、揉捻與培火,並非成竹在胸,理念與技藝已經渾然天成的成熟作品。我的挑剔與評論是影片完成後的「後見之明」,未能反映文策院等臺灣出資單位初讀劇本時,究竟投與不投的猶疑為難,然而《以愛之茗》的成品,卻可以讓大家就國際合作的實務與決斷,開啟更多的討論機制。

日落喜劇:卡通默劇舞

《日落喜劇(L’étoile filante)》比較像劇場電影,比較像人體卡通,比較像早期音樂舞蹈電影。透過這類觀點來欣賞,就能得著不少「復古」喜趣,否則就容易陷進盲區。

身兼《日落喜劇》 編導演的比利時藝術家Dominique Abel 和Fiona Gordon,讓我聯想起美國擅長stop-motion風格拍片的導演Wes Anderson ,因為美術豐富精彩;情節敘事總不按牌理出牌,詭奇古怪;演員肢體動作自成一格。Wes Anderson 偏向卡通,Abel與Gordon則偏向劇場與舞蹈。

《日落喜劇》 描述一位神秘男子進入一家「流星」酒吧,認出隱姓埋名的酒吧老闆身分,要報復昔日斷臂之仇,但是義肢不聽使喚,笑話百出。酒吧老闆夫婦想找外貌相似的替死鬼頂替,卻又引來了尋找失蹤丈夫的私家偵探。

劇情看似簡單,但是邏輯跳躍,情緒隱晦,不時有默劇表演或舞蹈場面穿插切入,讓人分神岔戲,因為每一場表演都極有趣,前因後果串接不易,惜字如金的導演不想被黑色電影的框架綑綁,也無意清楚交代角色間的關聯與恩仇情節,如果純欣賞每一場戲的吉光片羽,就會覺得賞心悅目,真要細究情節,就覺得到處坑坑疤疤。

《日落喜劇》的英文是《The Falling Star》,但是原始片名叫《L’étoile filante》,不管是The Falling Star 或L’étoile filante指的都是「流星」,不是「日落」,「喜劇」則是發行商依據電影內容的另類解讀。《日落喜劇》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喜劇,默片也好,卡通也好,歌舞劇也好,Dominique Abel 和Fiona Gordon運用電影媒介串接了劇場與舞蹈。

黑雨:高倉健豪情放歌

《黑雨》中表現最搶眼的要屬飾演美國血性警探的安迪·賈西亞(Andy Garcia)與大反派佐藤的松田優作。其中松田優作1970年代即已名揚日本,但也一心想拍好萊塢電影垂名影史,所以隱瞞自己罹患膀胱癌病史,硬撐著病體拍完《黑雨》,來不及看到電影即辭世,兇殘嗜殺的冷血眼神,能忍斷指之痛也要狙殺老大的狠勁,都讓人印象深刻。

安迪·賈西亞原本理性辦案,被佐藤惹毛後,血衝腦門上了調虎離山計而告慘死,那種先鬆後緊的表演,非常傳神,尤其開場時,拿著大衣扮鬥牛士歡迎騎重機的同伴麥可.道格拉斯(Michael Kirk Douglas),最後也是拿著大衣遭遇日本黑道重機群圍殺致死,就可以看到雷利·史考特1980年代的電影布局縝密,注重首尾呼應的細節(至於麥可.道格拉斯先在大阪機場受騙,也在大阪機場脫逃復仇,都用心在做對照)。

不過,安迪·賈西亞在《黑雨》中最功德無量的表現要屬趁著三分酒意硬拉著高倉健的領帶,走上酒吧舞台一起中合唱Ray Charles的名曲「What’d I Say」 ,同時還硬塞進了一副墨鏡給他(模仿目盲的Ray Charles?),兩人一搭一唱,你一句我一句接腔高歌,還真是珍貴的影史紀錄(高倉健什麼時候這麼放鬆自在?也出過唱片的高倉健什麼時候不唱愁人哀歌,搖頭幌腦唱起洋歌?),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第一次,都讓透過《黑雨》探尋高倉健表演路數的影迷大呼過癮。

Black Rain 1989 – Ray Charles “What’d I Say” (youtube.com)

高倉健的英語說得流暢俐落,也是《黑雨》的另一驚喜發現。可惜,整部電影還是要他飾演克己復禮的傳統警探,尤其他發現麥可順手牽羊拿走美金,就不齒小偷行徑的「正義凜然」,後來發現美金另有玄機,就適時放水的轉變,算是情理法兼顧的人性本色。但他仍要追問麥可是否在美國有污錢的風紀問題時,仍不忘訓斥他既侮辱了並肩作戰的同袍,也辱及自己的義正辭嚴,顯然雷利·史考特也明白高倉健的「刻板」硬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就順勢讓他的一號表情再次發揮,也算是對日本大咖的禮遇與敬重了。

《黑雨》的關鍵字在假鈔,日本黑道製作出絕對逼真的美鈔版模,意圖擾亂美國經濟,以報復日本戰敗前夕,慘遭原子彈血洗,導致連天黑雨的悲慘往事,主題夠唬人,但是一個叛幫堂主就壞了大局,其實也是成不了氣候的小題大作。

雷利·史考特偏愛低光源與逆光攝影,《黑雨》一點沒少,他對日本霓虹燈的迷戀,《黑雨》也一如《銀翼殺手》玩得很開心,相似度太高,新意太少,《黑雨》評價不高也就一點不意外了。

至於Hans Zimmer的配樂,偶而出來晃動一下,還是滿有情趣的,可惜製片不對盤,大幅閹割後未能帶電影前行,殊為可惜。

特技玩家:豪情比天高

電影的最後決鬥是Winston Duke飾演的特技組boss號召全體組員一起來,痛毆那些包庇犯罪的黑道保鑣。為什麼?因為他們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不管是肉身神話,或者是正義空隙。

1980年電影《特技演員(Stunt Man)》曾經給特技演員一個高級讚美詞:「如果上帝也能做到我們做到的事,他一定 開心極了( If God could do the things that we can do, he’d be a happy man . . .)」狂妄?確實!但是他們豪情比天高,也是夢想成真的關鍵。

電影中的特技成員每回的挑戰都來自於還有什麼別人沒做過的特技?一次比一次難,是自我鞭策,也是職場現實,觀眾貪得無厭,製片與導演何嘗不是如此?不輸人也不輸陣,成為業內的潛臺詞,做或不做,不是一句話的問題,而是怎麼漂亮達陣的周密盤算與佈陣。成或不成,不是面子問題,而是攸關生死。

《特技演員》的另一句經典臺詞是:「知道的越多,你越脆弱(You’re never more vulnerable than when you know too much.)」看戲的人愛說:「技高人膽大。」知道艱難何在,更能看清死神黑影。

《特技玩家》導演大衛·雷奇(David Leitch)本身也當過特技演員以及武術指導,對於很少正面露臉的特技同伴甘苦知之甚詳,拍一齣能夠炫技,又能弘道(替特技同業爭取榮光、待遇及掌聲)的心情,替《特技玩家》的奇觀爽度拉抬了好幾個檔次。

電影的第一場戲是從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墜樓意外開始,那是特技演員的惡夢,人生立即彩色變黑白。

經典歌舞片《萬花嬉春(Singing In The Rain )》的男主角Gene Kelly)開場也是特技演員,一再出生入死,一再灰頭土臉,一再僥倖脫險,讓觀眾看見風險,卻又即使餵養了幸運糖衣,畢竟沒人想看見失敗悲劇,其實,很多特技演員的悲情心情是:「因為就爛命一條,才會去做那麼多瘋狂的事(He does wild and crazy things because he has nothing to lose…but his life.)」(又是《特技演員》的再一句經典臺詞)。


看過片《萬花嬉春》拍片花絮的影迷應該都記得能跳善舞,一身好本事的Gene Kelly在演出從公車車頂翻落戲時,一個閃失,沒跳到氣墊上,直接觸地的驚險,還好沒跛沒傷,天下有誰這麼幸運?

Ryan Gosling如何從失敗的地方重新站起來,爭回失去的愛情與事業?正是《特技玩家》的劇情軸線,所以導演和Ryan Gosling努力做到特技大全:從沙灘翻車八圈半、全身著火拉鋼絲撞牆、懸臂吊桿攝影機的左右搖晃、垃圾鐵箱一路在馬路上擦撞火花,裡頭還有人扭打,後頭還有划著火花前行的Ryan Gosling、以及水道上飛船相撞、跳上直升機的肉身神話…….導演根本就是邀請大家來見證及票選最難忘的特技奇觀。

特技就是要娛樂觀眾,讓觀眾大呼過癮,《特技玩家》滿足了追求爽度的觀眾視聽。

當然,《特技玩家》也善用了大明星的膨脹與嫉妒來說故事。

動作巨星難免會被影迷或朋友問到,電影中的那些驚險鏡頭都是你自己演出的嗎?有沒有替身上陣?有的人會誠實以對,有的人則會全盤否認,誇稱一切都是自己來的,騎虎難下後,悲劇往往緊隨而至。《鼠膽威龍》消遣巨星的描寫,也適合對照來看。

至於一手遮天,可以替巨星善後擦屁股的製片,也是《特技玩家》嘲諷的對象,Hannah Waddingham詮釋的She-Devil,說謊不打草稿,面不改色的表演,非常具有說服力。相對之下,女主角Emily Blunt的表現就完全不對勁,還好全片有Ryan Gosling撐著,靠他一個人的肌肉與帥氣,夠讓觀眾開心滿意了。

夏日文化洋行:敞篷車

不受傳統捆綁,自由自在找尋最合適的表現方式確實是文夏歌曲能夠世代傳唱的原因之一,歌詞清楚明白,旋律琅琅上口,人人都能唱。所以廣播電台每天一定要播他的歌.

文夏在1960年代就開著敞篷車載著文夏四姊妹,巡迴各地演唱.。敞篷車?在今天都依舊騷包拉風,更何況是1960年代?可想而知,所到之處歌迷能不瘋魔?

1960年代的台灣也還沒有出現女子樂團,文夏四姊妹載歌載舞的演出,在電影中場登台表演,更是開啟了電影結合演唱會的新形式,萬人空巷是一點都不意外的結果。

問題來了,這輛敞篷車雖然還在,歷代文夏姐妹感情也依舊濃烈,但是《夏日的文化洋行》要怎麼樣來表現這輛敞篷車的昔日風情?

洪榮良導演顯然掌握到了文夏自由自在精神,跳脫了傳統紀錄片的拍攝框架:就讓這兩敞篷車重新奔馳在台北街頭吧!就讓就讓文夏姊妹們重新坐上這一輛敞篷車呼嘯而過,而且引吭高歌吧!

昔日人來瘋,萬人迷;今日自然風,吹回多少美麗回憶!而且節拍超快,就像昔日旋風兒!就像時代風雲兒!

因為這份野勁,因為這份豪放,《夏日的文化洋行》找回了台灣歌王的豪情本色。

女兒王文姬說,紀錄片是拍給爸爸看的,相信文夏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開懷大笑。雖然他很難搞,雖然他要求很多,一旦發現年輕人比他更敢嘗試新的表現形式,一定會點頭讚許的。

夏日文化洋行:文夏傳

觀賞文夏紀錄片《夏日的文化洋行》時,全場笑聲不斷,不時也有人在啜泣,我則是從中填補了許多無知與忽略的細節,知性與感性都飽滿豐實。

文夏的父親姓沈,母親姓王,他的本名叫王瑞河,因為排行次男,從母姓。我想很多人跟我一樣事先並不知情,看了紀錄片才恍然大悟。

《夏日的文化洋行》從裁縫機與線團轉動開始,因為母親王錦曾經留日學習洋裝設計,後來更開設的洋裝補習班。文化與文夏的日文發音都是Banga,文化洋行就是文夏洋行,慈母心,兒子銘記終身。

既然母親深受先進時尚啟蒙,文夏的表演服裝,文夏四姐妹的服裝全出自王錦之手。

文夏登台演出,母親會捧著茶守在後台,想要滋潤兒子嗓子。

1970年代台語歌受到打壓,文夏憤而帶領四姐妹出國巡演,大半年不能回家,讓他有感而發寫下「黃昏的故鄉」的思鄉歌詞:
叫著我 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
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孤單若來到異鄉
不時也會念家鄉
今日又是會聽見著喔~
親像塊叫我的

痛苦啃噬內心,歌詞自然撼動人心,世代傳唱。

思念母親的心情,也讓他寫下「媽媽請你也保重」的歌詞:
若想起故鄉目屎就流落來
免掛意請你放心我的阿母
雖然是孤單一個 
雖然是孤單一個
我也來到他鄉的這個省都
不過我是真勇健的 
媽媽請你也保重

你會唱,我會唱,大家都會唱,而且願意大聲唱,文夏的詞如此平易近人,引吭高歌何等療癒。

這一切都源自母親的愛。

《夏日的文化洋行》讓觀眾知道文夏的璀璨人生,也讓大家認識了王錦女士,也明白他的父親雖然不悅他唱歌,被迫遠行時,還是會塞錢給他。

聖經說:Honor Thy Father, 《夏日的文化洋行》 也Honor Thy Mother,你看見90多歲的文夏用顫抖的聲音感謝父母親的疼愛,你其實很難克制淚水,但你也會和他一樣,鼓足氣力再歌聲在唱一句:親像塊叫我的!

倍賞千惠子:驛的奔放

日本大導演山田洋次曾經形容高倉健:「他那對眼睛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他的眼睛裡載滿了悲哀和喜悅。

日本名導演降旗康男則是直接捕捉他的濃眉、凝視、低頭和不語,說盡高倉健「心中無限事」,《鐵道員》和《夜叉》如此,《驛》更是除了眼神還加上了耳朵。

《驛》的劇本出自名家倉本聰之手,描述高倉健飾演的三上英次警察,射擊精準,獲選代表日本參加奧運競賽,本是為國爭光的英雄,但未能奪牌,也導致妻離子散。另外,他也未能即時防堵同伴遭歹徒狙殺,進而成為雙手沾滿鮮血的狙擊手與執法警員。於公於私,他都成不了自己想為成為的那個人,更別說英雄了。執勤時獲得的掌聲與喝采,都是站在同袍的屍體上換來的,至於歹徒家屬的哭泣與叫喊聲,更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份倦怠、孤寂與失意,全在眉宇間。

倍賞千恵子飾演的酒店老闆娘桐子讓三上英次臉上有了光采,桐子開的小酒館就命名為「桐子」(與田中裕子飾演的螢子在《夜叉》中開的酒館名叫「螢」,異曲同功),在積雪盈尺的寒天夜裡,小酒館的燈籠與熱酒,正是斷腸人最好療傷取暖的場域。

倍賞千恵子的率真直放對照高倉健的鐵硬孤單,剛好解釋了為何冰山也會融化?桐子在觀賞許冠文主演的《半斤八兩》笑到東倒西歪,在咖啡館裡會歡天喜地發現你是雙魚我是摩羯,天造地設要在一起,或者是在大雪紛飛的街頭喜出望外買到一隻玩具;最後則是在跨年夜裡,溫著小酒,斜靠在高倉健身上,懶懶看著電視上的紅白大賽轉播,那種恬淡知足的幸福,那份安全信靠的倚賴,終於換來硬漢想要辭退警職,來到小鎮共老的心動。

《驛》的唯一一場床戲,不對,根本不算床戲,只有桐子微微徜徉的一個淡出鏡頭,大家心領神會就好。緊接著是她穿戴整齊抱著高倉健說:「對不起,我剛才叫得太大聲了。」以前的男人曾經這樣說她,眼下的這位男子則連聲說不會不會。枕畔歡情一句話就交代完畢,而且豔情指數超標,這是煽情高手特有的天賦,降旗康男當之無愧。

桐子對英次的癡心還在於她會研判期程,專程到碼頭或車站迎接遠行歸來的,不期而遇的驚喜,也讓硬漢的鐵石心腸有暖流川過。攝影師木村大作非常會拍雪景,《驛》中的北海道雪景與港口不但美得如詩,也能映照英次心境,賞心悅目又能言情敘事,功力非凡。

然而也在碼頭車站時,眼神銳利的英次察覺到桐子的肢體與眼神有異常反應,單刀直入問出了桐子的前男友往事(他卻一直保守秘密,沒向桐子坦承自己是警察),進而連結到牆上的通緝犯圖案,就在最心愛也最想共老的女人面前開了槍。

倍賞千惠子出現前,《驛》是高倉健的個人秀,倍賞千惠子一登場就均分了光采,高倉健還是那個高倉健,倍賞千惠子卻不是《遠山的呼喚》的那個倍賞千惠子,她回頭質問高倉健的眼神,遞出火車時刻表的木然,都比子彈或匕首更尖銳地刺進高倉健的胸膛。高倉健因《驛》稱帝,倍賞千惠子卻沒能共享殊榮,誠屬遺憾。

永安鎮故事集:夢漣漪

詞典上對「漣漪」的解讀是:水面上細微的波紋。細微意謂風小波微,很快就會平息。《永安鎮故事集》描述一群電影劇組工作人員入住永安鎮拍攝名叫《永安鎮故事集》的新片,給這個原本「什麼都不會發生」的寧靜小鎮帶來一絲波瀾。根本上就是一部從期待到失落的幻化歷程

電影是部三段式電影,第一段《獨自等待》的重點在於黃米依飾演的餐館老闆小顧,以為自己有機會軋上一角;第二段《看上去很美》描寫女明星陳晨(楊子珊)回永安鎮故鄉拍戲,記憶中的美好往事卻已悄然變質;第三段《冥王星時刻》描寫鎮開鏡在即,導演和編劇仍在爭論劇本細節,創作即將觸礁。

《永安鎮故事集》有三場精彩好戲,第一場是小顧老闆做了半天明星夢後,見到巨星本尊,發現自己不是個咖,只是顆葱,就在示範殺魚的角色學習場合,拍啊摔啊打的,把失落與失望的情緒全都發洩在魚頭上。前頭有漫長的細節描寫她剛生了崽子,不時脹奶,不時啼哭,婆婆還嫌她怠慢,面對劇組一群大男人赫然有了眾星拱月的幻景,眉清目秀的她,還真的《獨自等待》能否耍脫平庸日常。魚頭的命運就是往外走的幻滅。

第二場在於巨星陳晨衣錦還鄉,歡迎陣仗極大,老同學成了市儈,盤算著蹭她熱度,從中牟利;老情人變得庸俗懦弱,再無舊日豪情,甚至質疑她有錢有地位回鄉炫耀,消費昔日情純。一切《看上去很美》,卻比浪花還膚淺,最後只能在在霧氣氤氳的小巴車窗上,用指畫了一顆眼睛,光影搖晃下,那顆眼睛晃下兩抹淚痕。陳晨的心情是一種「再也回不去了」的失落與惆悵。

第三場在於「編劇」康春雷與「導演劉洋一直對劇本走向有不同理解,原本《永安鎮故事集》是四段故事組成,爭執不下的結果,導演決定拿掉最乏共識的第四段戲,偏偏製片趕來告訴導演爭到巨星演出第一段,而且開始學手語體驗聾啞人生了。導演怪編劇,抱怨「看走了眼」,製片怪導演,理由同樣也是「看走了眼」。問題在於編劇一年前就寫好了劇本,有意見怎麼不早說?磨蹭到開拍前夕還在挑三揀四?《冥王星時刻》暗黑混沌說明著這群創作者闖進迷宮,才發現不但鑽不進去,也不知道出口在哪裡了?

以拍電影為題材的電影,所有電影中的電影都是寓言,有的白,有的隱,目的都要讓人若有所悟。其中,為了還原拍片情貌的真實感,《永安鎮故事集》的導演魏書鈞特別創造了一位幕後紀實的紀錄者,每天拿著攝影機記錄下幕前幕後的點點滴滴,就是他釘著小顧直拍,才讓小顧誤以為自己真有明星臉明星夢,就是他才能讓我們見證到所有不可議的光怪陸離,包括痛罵影評人就是「太監」,「給三千就可以打五星!」以及批評導演「直男癌」(因為魏書鈞的前作《野馬分鬃》因為主角全是男性,真的被人貼上「直男癌」的標籤)。

至於不到最後一刻,劇本都難定案的難產經驗,甚至還蛻變成另外一部電影的變形記,失敗就是災難,成功了就是傳奇,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如此,魏書鈞也靠《永安鎮故事集》拿下不少大獎。

電影夢是美夢或噩夢?看修行,也看造化,魏書鈞在《永安鎮故事集》先以高度寫實完成了寬闊寓言(眾家演員的表現都很樸實自在),就讓漣漪啟了迴旋,一圈圈輪轉開來。就算本來無一事,最後也無一事,漣漪存在,紀錄下漣漪,就不只算是個事了。

城市獵人:越瘋越來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