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若磐石:張藝謀霓虹

張藝謀是幸運的魔術師,新片一部接一部,而且視覺風格,一變再變,不依靠老技術吃遍江湖,形成影迷持續關注的焦點:看看老謀子最近又變出什麼新花樣。

《堅若磐石》的第一個畫面就讓人眼睛一亮: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一輛巴士被歹徒控制,以人命要求副市長出面談判。宣傳上指出這是所謂的「賽博龐克(cyberpunk)」美學與「霓虹」美學的結晶,很有「妖獸都市」的氛圍,都市繁華,所以紅燈綠影,然而高度政治控制的城市,一旦政黑勾結,繁華底層的惡臭就自然浮現。

張國立飾演的金江市副市長鄭剛與于和偉飾演的黑道商人黎志田的利益交換與糾葛就是全片核心,綠影晃晃的畫面,不祥的妖異徵兆,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古怪與深沉。

黎志田會見賓客的場所更有一大排落地窗,窗外有河,河上有燈火輝煌的遊輪駛過,河對岸則是萬家燈光,唯獨室內是一片黯黑,黎志田的私下交易或恐嚇都在此完成,花花世界與黑室交易形成強烈對比,「賽博龐克」美學與「霓虹」美學在此交會時散發的訊息,讓觀眾有了心領神會的認知:一看就懂,不必多說。

正因為這場河床風月場景,讓人將金江與重慶做出連結(電影主要就在重慶取景),讓人想起當年重慶市市長薄熙來與公安局長王立軍的政治、利益與感情恩怨,也說明了電影長度從原本三小時減為二小時零七分的投鼠忌器,以及張國立的角色身份從市長降為副市長又兼公安局長的考量。絕對權力絕對腐化,負責公安的人往往就是公眾利益的掠奪者。然而也因為政治力的干預介入,以致全片訊息錯亂,很難吸引人一看再看。

電影的希望交給副市長的警察兒子蘇見明(雷佳音飾)以及與蘇有一段沒有結果的前女友李慧琳(周冬雨飾)聯手,辦案進度要匯報,因此都讓黎志田得悉先機,憑著意志與直覺鍥而不捨的雷佳音終究要面對弒父決定,主旋律就在此刻悄悄滲透進來,地方官民包庇,只有中央大員陳道明介入才讓雷佳音有發揮空間,當年也是中央出手才讓重慶王薄熙來墜馬(差別在於薄家毒殺英國商人釀成國際事件,再加上王立家投奔美國領事館要求政治庇護),修改後的政治正確讓電影歷經四年才准映演,卻也讓人對張藝謀的原初版本更加好奇,官商勾結或威脅的細節究竟挖到多細膩的層次?

于和偉飾演的大反派算是全片最亮眼的角色,搬運工出身,永遠不忘當年和苦力兄弟一起淌血流汗的那一把挑擔,供奉牆上,同樣也是他的救命武器。他的威嚇手段剛柔並用,把手機丟進火鍋要你徒手取出的冷酷決絕,確讓人不寒而慄。至於靠視頻威脅對手,則兼具了一般層級的恐嚇嚇,以及關鍵時刻的救命談判。雖然女兒是他的唯一罩門,但對女兒所愛,該殺要殺,該救要救,一位平凡又真實的父親,讓角色的立體縱深刻度更加立體,算是全片最讓人難忘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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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惜的是陳沖。既是「官外有官」的靠山勢力,願意忍受的,不願意忍受的,都欠缺足夠的細節鋪陳,有舉重若輕的份量,演來卻是舉輕若輕,可有可無,又不知是否觸痛了主旋律,戲份只好刪節再刪節。

以前評《滿城盡帶黃金甲》,嫌棄張藝謀走火入魔,瞎用琉璃色彩雕塑後宮春色,但我知道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有獨特的視覺經營,有時成功,有時失敗,至少他勇於嘗試,而且總能走出新路,《堅若磐石》的霓虹美學妖豔歸妖豔,卻很貼合主題,算是政治力干預下還能保全的創意部分,應予肯定。

非誠勿擾:三粒馬卡龍

/相信愛情,探索愛情,辯證愛情,早已是《非誠勿擾》系列的特色商標,然而走火入魔的視覺美學則揭示了第三集電影鑽進了死胡同。

愛情滋味酸酸甜甜,借寓馬卡龍(macaron)的色彩與口感,當然是一種美學選項。我明白導演馮小剛的用心,然而《非誠勿擾3》票房口碑兩皆失利,馬卡龍並非元兇,美肌程式的視覺與主題設計才是。

《非誠勿擾》在2008年以都會男女愛情練習題問世,訴諸有錢有閒中產階級的愛情追尋與遊戲,避開了陳玉慧《徵婚啟事》原著的普羅祈願心聲,改走高階奢華路線,完成了帶動風潮的商業算計(但是仍應對陳玉慧說聲謝謝,避而不談陳玉慧的原創概念,實欠允當),透過葛優與舒琪的形神品味落差(笑笑與秦奮,有如鮮花插牛糞的自嘲語言),甚至成就了得以再拍續集的IP。

然而就像多數好萊塢的續集電影,有一有二都算精彩,硬要湊三就乏力沒氣了,《Die Hard》如此,《Matrix》亦然,《非誠勿擾3》更是不堪。

故事設定在2031年,所以許可出現「擬真」智能人,「擬真」其實不真,而且一看就假,因為相關角色都在提醒觀眾我是假的,不是真的,因此從肢體到語言都得矯揉做作,前提設定一旦歪偏,後續就都扭曲了。


從第一個畫面開始,《非誠勿擾3》的視覺就以色彩濃烈的馬卡龍風格現身,每位主配角都在蘋果光的修飾下,光鮮滑潤,歲月不留痕,有如全面開啟了「美肌」程式,問題在於「美肌」就是假,對照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美麗動人的生化人Rachel(Sean Young飾演),或許就能明白過度雕飾後的格局落差。

美肌導致過甜,美肌導致膩煩,這款美學選擇卻不經意點出《非誠勿擾3》的核心問題:人是假人,核心愛情也是編導耽溺其中,不捨離去的自說自話。就算主角們依舊伶牙俐齒,各自展示人生體驗的智慧火花,金句前仆後繼,但也只限嘴皮子運動,也只適合只剩一張嘴的黃昏老人咀嚼回味。

至於愛情世界容不容得下第三者?本尊分身能否和平共存?咱仨的愛情砝碼如何同質同量?更是編導自以為是又自得其樂的假命題,就算舒淇努力演出真假笑笑,大玩mistaken identity 的猜謎遊戲,也極難引發觀眾認同,參與共振。

稍有新意的點在於葛優可以訂製智能舒淇,愛慕葛優的男子為什麼不能訂製年輕版葛優?男人主宰的慾望世界,有男女配,也可以有男男配,長髮葛優一亮相成了全片最搞笑的亮點。

《非誠勿擾3》再次告訴大家,見好就收有多難。兩粒馬卡龍就夠甜嘴了,別再貪多吃三粒。

漫長的季節:音樂對位

最高明的電影音樂就在於他帶動的化學變化。

始料未及的音樂出現在情緒緊繃的場合上,突兀是必然,卻可以緊緊捉住你的注意力,這是大導演黑澤明最有心得的「對位」書寫。

三船敏郎在《酩酊天使》中已經走投無路,身體也不堪負荷,前途茫茫之際,走進小酒館找老闆談心,外頭的遊樂場播放著喜悅歡樂的「杜鵑圓舞曲」,對照他的心亂如麻,混亂指數頓時倍增。

三船敏郎在《野良犬》中飾演緝拿撿走警槍的歹徒,好不容易在沼澤草叢中發現賊蹤,火拚扭打之際,樹林外傳來林外住家女孩正在彈奏弗里德里希·庫勞(Friedrich Kuhlau)的C大調奏鳴曲(Sonatina in C major, op. 20 no. 1: I. Allegro)。這邊生死搏鬥,那邊安靜祥和,不合時宜的音樂是不是更凸顯了緊繃氣息?

《八月狂想曲》中的老婆婆在狂風暴雨來襲時,硬撐著雨傘往外走去,強風狂催,傘破反折,一如昔年長崎原爆情貌,此時配樂卻是舒伯特的「野玫瑰」兒童合唱曲,婆婆家人也頂著狂風奔跑尋人。極其喧鬧的歌聲,完全不搭調的音樂,反而讓觀眾更加關注劇情。

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中,先用「Singing in the Rain」搭配Malcolm McDowell 飾演的狂徒Alex在街頭糾眾毆人暴力,再用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搭配希特勒暴行紀錄片強迫Alex接受矯正治療。畫面驚人,音樂顛覆了本來情貌,更加駭人,恐怖等級直往上竄。

辛爽執導的《漫長的季節》則仿照庫布立克的《2001:太空漫遊》,採用「藍色多瑙河」音樂交代出全劇關鍵的分屍棄屍情節,以及其他相關當事人在案發前後走過的歲月腳步,20年的生死之謎逐一解開,「藍色多瑙河」音樂徜徉流瀉過每位角色身邊,不得已的、罪該萬死的、完全不知情的……都被音樂的漣漪貼身撫拭而過,歲月無聲,流水無言,唯獨音樂牽引著觀眾驀然回首,猛然有根心弦被緊緊摳住。

辛爽在字幕空檔還留了一手,多瑙河水一度歇息,插進來人生道路上,關係人曾經有過極短的髮夾和餛飩情願,人生如果停滯在初相識的剎那,美好永存,不知該有多好……然後,樂音繼續流動…….

音樂搭配畫面的絕美境界就像化學作用:自燃的氫加上助燃的氧,產生的卻是滅火的水。(感謝周傳基老師當年開示)

漫長的季節: 雪落時分

你不會忘記《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的雪景,那是溫存與別離的記憶。

你不會忘記《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的雪景,那是天地動情的祝福。

你不會忘記《鐵道員》的雪景,那有著職人的守候、奉獻與凝視。

你不會忘記《情書》的雪景,那有著青春追尋的吶喊與激情。

你不會忘記《千禧曼波》的雪景,那是青春浪遊的雪泥鴻爪。

雪景拍得好,就如一首詩,直鑽人心, 久久難忘。

《漫長的季節》的雪景出現在最後十分鐘,男主角王響歷經劫波,倒在養子懷中,此時,天空飄落雪花,細細淡淡,王響喜悅抬頭說這雪花,過去他見過。配合這場來自過去的雪花,導演辛爽帶領觀眾重新審視了劇中主要人物遇見雪花的心情,主要都是美好剎那的再次回味,愛過怒過哀過笑過……都好,雪花罕見,對照當下心境,各有感觸。雪花飄落之際,所有角色或許都在揣想著自己的未來,觀眾看見的卻是他們的過去,這麼魔幻的場景有如醅酒開封的轟然一響,細細品味著人生道路究竟怎麼走到今天這般情境?有人失落,有人變色,有人夢覺,有人夢殘,你必定會同意那家美容院要命名為「如夢」。

《霧中風景》是希臘導演Theo Angelopoulos傳世名作,尋找父親的一對姐弟被帶進警察局,偏巧老天落雪,室內室外的眾生全都停下腳步,仰首看雪,姐弟才能從容逃脫,繼續尋父之旅。雪的魔幻為電影增添了無數詩意,導演不想告訴你為什麼人們會呆立看雪,但你會同意那是天若有情的極美安排。

《漫長的季節》的男主角足足等了十一集半才知悉真相,劇情從Chapter 3走到 Chapter 4也足足走了十一集半,漫長啊漫長,雪落就是四季輪迴的終場,有人雪花落盡再無憾恨,有人空留遺恨,就容雪花逐一覆蓋吧。從蕭瑟秋黃到天飄白雪,清洗的清洗了,埋葬的埋葬了,過不去的終究都會過去的,人生與四季有了連結與對話。

一齣電視劇容許近三分鐘的長度讓音樂和雪景逐一審視所有角色,詩意氤氳,那是何等膽識與氣魄?辛爽的神來一筆,讓《漫長的季節》站上了罕見高度,光芒四射,全無僥倖。

漫長的季節:大器回首

《漫長的季節》改變了我對中國劇集的刻板印象,議題處理的大器與才氣,同樣驚人。

人比人,氣死人,處理同樣一首歌的手法與心態,高下立判。看完中國劇集《漫長的季節》,頓覺人生殘酷無情,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

《漫長的季節》是一齣十二集的劇集,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交錯敘述一椿分屍血案的成因及迴波,靠著男主角范偉飾演的火車司機王響,鍥而不捨追兇要真相,完成了一個破碎家庭和一位癡心父親的時代拼圖。

第一集中就透過章回體的結構介紹了前三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和《那個人又回來了》,但也一直到了第十二集的最後,才又出現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緊接著年邁的王響,站在高粱田邊,對著駕駛火車前行的司機王響高聲喊著:「往前看,別回頭。」此時,畫面出現了姜育恆的名曲「再回首」。

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嘴裡嚷著「往前看,別回頭」配合畫面的音樂卻深情依依唱著「再回首」:「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其實不然。

因為心頭放不下喪子之痛,沒有解開的死亡謎團,一直哽在心頭,所以王響頻頻回顧,反覆再反覆檢視碎心舊事,不放過每一處可能與可疑線索,才能從舊事碎片中組合解謎拼圖,一再回首的是他,勸人莫回首的亦是他,因為廿年的漫長守候究竟多難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劇集初始看到廿年前的他,還有點黑髮鐵漢身段,廿年後他的已經是縮肩微佝白髮老翁,唯一不改的是要真相的偏執與堅持,盼了廿年等到雲破月來,「再回首」的副歌歌詞:「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精準書寫著他長夜漫漫路迢迢,終能釋下重負的心情。

頻回首,才能無憾;勸人莫回首,則是苦盡甘來的祝福。縱然眼前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表,樂音卻引領我們回想漫長廿年的人生風霜,主角的參悟及解脫順著歌詞滑進觀眾心坎,感同身受地歎出一口長氣。

至於究竟該不該回首的人生辯證?一旦套用到政治與歷史憾恨,同樣有著微言大義的小曲輕唱。

音樂用得好,一首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同樣這首「再回首」,王家衛監製的《繁花》一用再用,用到讓人耳朵生繭,膩煩之至,那是把觀眾看小了,唯恐觀眾不懂的過度包裝,《漫長的季節》的處理則是自信又大器,一擊就中。《繁花》看似用電影手法拍劇集,終究只是劇集格局;《漫長的季節》則是把劇集當電影拍,瀟灑俐落。

導演辛爽1981年出生,才43歲,值得關注,也值得細究,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

繁花:王家衛舊時手痕

七年磨一劍,王家衛換了新碼頭,走進電視圈,接受制約規範,也只能搬出舊時絕活,吸引舊愛新歡。

《繁花》感想之一:
選角皆一時之選,綠葉猶勝紅花。

主角們有人背影作戲;有人猛推眼鏡;有人顧盼自得;有人仰首尋夢…兀自綻放費洛蒙顛倒眾生。
陳勳奇說王家衛全靠名牌,誠然。但也要識得名牌,各安其位,堆砌有道,才能聲氣相通。

感想之二:
滿滿的王家衛簽名:
影像構圖完全複刻,疊影倒影好一屋子華麗,倩影窗影幕幕錦繡針織,有如王記食譜全點名,漪歟盛哉。問題在於:夜夜至真園,餐餐仙鶴神針,抑或霸王別姬,幾人消受得起?食多必膩,誰不懷念夜東京的泡飯?


感想之三:招牌音樂不時迴響:傷情詠歌,歡情高歌,原本就是王氏祕技。既有時間參數,又為感情指路,偶一為之,盪氣迴腸又驚豔。
集集如此,招式用老,能不唏噓?
卅年前上海灘往事,重點不在商場權鬥股市爭雄,雖然確實緊湊動人;好戲全在兒女情長百轉柔腸。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種。
奢盼天長地久,難忘曾經擁有,難怪最愛用的歌是「再回首」:
再回首 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 荊棘密佈
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
曾經與你有的夢 
今後要向誰訴說

難捨舊夢就是《繁花》核心。


感想之四:勿忘來時路,難捨初時心。
王家衛識舊念舊,擅長從舊夢提煉甘露,卻也撩動我的舊日情思:戲在上海黃河路,夢迴台北珍珠城,多少電影大亨90 年代的浮沉起落,Once Upon In Taipei:
1993年一月臘八前夕的王家衛,還沒完成驚動天下的《重慶森林》與《東邪西毒》,和張叔平來到台北市南京東路珍珠城。沒有爺叔的台灣電影大亨小蔡,豪情壯志氣吞斗牛,千萬資金挹注香港,從峨嵋街到南京東路,王氏傳奇就此確立。
如今小蔡潛居粵閩,往昔雄心徒呼負負;王家衛已然一代宗師,花繁火紅,重唱「再回首」,不知是否還有峨眉學者的吉光片羽掠過眼前?


感想之五:《繁花》實乃當代《紅樓夢》。

寶總就是賈寶玉寶二爺,四個女子愛來恨去,念憎怨想,黃河路就是大觀園,多少悲歡離合,世態炎涼。七年叱吒風雲,終歸是蒼茫大地一場空,人走茶涼,空留跫音。
可惜了無所不在的主旋律。緃使27號紀律森嚴,依舊是得內線者得天下,有關係就沒關係,所有混世魔王全逃不出國家手掌心,香港老王也只能隨波逐流,擇枝而棲。

重看經典:霸王又別姬

25年前的舊作修復重映,竟然還可以創下1200多萬票房,《霸王別姬》再次證明經典永遠有市場,修復則是香火傳承的重要工程。

《霸王別姬》是至今唯一一部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華人作品,關鍵在於編導演對於京劇滄桑與文革激爆都有精湛描敘,前者妙在瘋魔,後者痛在背叛

不打不成材,這是科班孩子都曾有過的夢魘,「要挨多少打,才能成一個角?」電影中,越想越怕的小癩子就這樣尋了短;真心想成角的小豆子則是幾度糾纏在「我本是男兒郎」或者「我本是女嬌娥」的身心錯亂中,好不容易參透了兒女關,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京劇武生朱陸豪日前重看《霸王別姬》,想起自己曾在棍下學藝的往事,依舊膽戰心驚,卻也不禁感嘆說,在嚴禁體罰的當下教育環境中回首舊日噩夢,「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的淬鍊情懷,儼然已成了不合時宜的舊思維了。

棒下練功的苦只是皮肉痛,真正的苦則在「不瘋魔,不成活」的頓悟。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瘋魔有二:首先,他人是真戲假做,他則是戲真情更癡,師兄小石頭是假霸王,小豆子他則是真虞姬,一頭鑽進虞姬角色中,就此靈肉合一,而且戲裡戲外「說好」都要「一輩子」的,才會死槓著情敵菊仙;其次,藝術無國界,天涯酬知音,遇上真懂戲的伯樂,他願唱盡平生,管你是鬼子或漢奸,寧死亦無悔。

然而天下戲子最怕的就是唐突莽夫,中日戰後,國民黨軍隊重返北京,大鬧劇院,經理出面調停,一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引來2019年台灣觀眾的滿座笑鬨,這些只有台灣人最有感覺的笑聲,充分印證了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要重讀經典》中所說的「經典是初次閱讀時讓我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作品」,飽受惡鄰霸凌的台灣人,無需對號入座亦能明白這句白爛口號的政治意涵,陳凱歌畫龍點睛的一句台詞,不只是一句滑頭的順口溜,也道盡了政治騙術的本質,更落實了卡爾維諾所說的:「經典是具有特殊影響力的作品…它們會在我們的想像中留下痕跡,令人無法忘懷。」

至於《霸王別姬》的文革素描,則是更驚心動魄的人性寫真。以階級鬥爭為核心信念的共產黨透過親人之間的相互「揭發」,激逼出人性最醜陋的劣根性,不管是段小樓細數師弟為戲霸或為日本人唱堂會的往事,高喊「打倒程蝶衣」或者是徒弟小四出賣了程蝶衣,甚至忍無可忍的程蝶衣也終於揭發段小樓與菊仙時,兄弟情緣,盡付一炬,政治狂潮下,霸王屈膝了,虞姬折節了,哽咽悲涼的胡琴聲,為懸樑的菊仙送行,也狠狠鞭笞著還對共產政權有浪漫想像的愚夫蠢婦。

《霸王別姬》記錄與呈現的是一個舊日文明的瘋魔異象,但是人性的愚並沒有過去,邪惡的「揭發」行徑換穿不同的外衣繼續在當代人生中扮演著紅衛兵,黃安嚎囂、鄉民群毆,看戲的人隨時都可能成為戲中人,這是一部重新修復的經典電影,意外附贈的現代啟示錄?

煮酒論金馬:影片總評

電影競賽不像跑百米,誰最快,誰就拿金牌,電影競賽很唯心,評審團的品味、學養與恩怨糾葛,決定了最後結果。雖說標準不一,但從每部作品的精華結構,依舊可以清楚辨識創作者的才情與精算。第五十四屆金馬獎的五部最佳電影入圍作品,各有犀利刀法,但就「新創」指數來論,台灣導演的銳猛與圓熟,更勝一籌。 閱讀全文 煮酒論金馬:影片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