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OPUS:告別

第一個畫面是他的背影,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演出,「春蠶至死絲方盡」的全力以赴;最後一個畫面同樣那台鋼琴,人已空,自動演奏程式還在彈奏他的作品,直到聲斷琴止。

一座音樂廰,一台鋼琴,就坂本龍一單獨一人,導演空音央(Neo Sora)採用黑白影像,不打招呼,沒有旁白,亦不介紹曲目名稱,逕自以不同鏡位與構圖紀錄著坂本龍一拚盡餘生之力的最後演出神韻。正因為是黑白影像,「教授」的銀髮更加晶亮,黑衣更加深沉,如詩夢境,讓流瀉著告別聲韻的每一個畫面都讓人想寫一首詩。

電影是一場音樂會,因為樂音不斷;卻又不是音樂會,因為沒有留給觀眾鼓掌喝采的時間。坂本才收手,空氣就凍結了,沒有殘響,沒有留白,「教授」抽換樂譜,緊接著下一首曲子演出。對樂迷而言,這是老友重逢;對影迷而言,這是巨星展翅。他太巨大,弱水何者三千,能飲一瓢都是幸福,況且你我絕對不只飲一瓢。

《坂本龍一:OPUS》邀請影迷與樂迷坐在最近的距離,替換音樂會上前所未見的角度,前後左右細細凝視與凝聽:銀髮黑衣、鬍髭眉影、指法身形、氣宇神韻,滿足著可以再靠近一點的小小祈願;偶而的指尖疊音,不時的踏板迴響,熟悉的旋律彈跳,你明白那不是最巔峰,卻是盡心又盡力的最後一搏,你明白,他在彈奏這些首曲目時,其實也在重溫年華正盛時的靈光閃動,你彷彿陪他走過了絲路、撒哈拉和紫禁城,不靠管弦,無需甘美朗,當年他就是在黑白鍵上彈出燦爛火花,如今一人一琴,昔日風情打他眼前滑過,樂器之王他在的指尖駕馭下,直如王者再臨。

肉身不再,音符不墜,靈魂不滅,電影細妥收藏著教授的最後聲影,告訴世間男女:once upon a time,有過坂本龍一這個人,創作過如此美麗的樂章。曲罷人已成仙去,餘音嘹亮尚飄空。

青春18X2:浪漫的蓋飯

請容我用澎湃的浪漫蓋飯,來形容唇齒留香的觀影感受。


過往最貪戀包含鮭魚、鮪魚、旗魚、鮮蝦、干貝 跟 海膽、生蛋黃、蝦卵、鮭魚卵和蟹膏的海鮮生魚片蓋飯,上桌時的奢華澎湃,入嘴時的厚切豐饒,在在都是幸福。
今天這碗浪漫蓋飯名叫《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主菜是台灣小生許光漢和日本女星清原果耶,清純稚嫩的笑容與美夢憧憬,自然散發讓人一看就著迷的磁性電波。
然後,有《情書》的雪景,有《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天燈,鯁在咽喉說不出口的愛慕,還有《愛的故事》Love means you are never to say your are sorry」還有《海角七號》的台日/日台戀情,以及迴盪在海邊的青春身影…
當然,不但有高雄大崗山天臺,南台灣夜市,還有日本雲雪一色的日本只見線風景,最重要的是屬於有點舊卻還不算舊的「慢車」風景:不管那是機車或小火車,或者復古到不行的日記、明信片、告別祝福小冊……以及粉筆素描和油彩壁繪……以及要存好多好久的錢才能打一通國際電話的通話時代……以及對年輕人永遠有召喚能量,沒有目的地,也不預知目的地,拿起背包就可以出發的旅行夢想……最重要是熬了十八年都沒變質的初戀本心。


當然,你或許也發現了電影中出現的《藍色大門》和《情書》的電影海報都要授權才能使用,浪漫也是要花錢的。
導演藤井道人就像妙手大廚,在他備妥的《青春18×2 通往有你的旅程》米飯上鋪滿一層又一層的浪漫元素,看在眼裡,咬在嘴裡,咀嚼在心裡,澎湃再澎湃,一闕青春頌歌,就這樣完成了浪漫書寫。


年輕帥氣的許光漢,頭上身上都有毛燥汗氣,過了而立之年的許光漢,眉角唇上多了風霜淬煉,再加上純熟的日語與國語口條,一位新世代的跨國偶像就此悄然傲立。

我的完美日常:小處著眼

眼睛聚焦的事物,就是你關心的。多數電影捕捉與訴說的也是這類焦點。一旦你有共振迴響,你就覺得電影好看極了,一旦錯失漏接,你就是無緣路人。

厲害的導演總會帶領我們看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文.溫德斯就是箇中高手,《我的美好日常》信手拈來都是範例。

役所廣司飾演的男主角平山有一間小花房,供養近二十盆小盆栽,每日晨起總會持拿噴霧器替每盆植物噴灑水霧,那是儀式,亦是信仰,更是對話-無需言語的關注與凝視。

平山何以花草成癡?溫德斯先賣個關子,多次行禮如儀之後,才讓觀眾目擊愛在林間樹下小憩的他,總能慧眼獨具在樹根角落發現小花小草,蹲下來、跪下去,掘土輕抬,連根帶土,把它挖起收下,帶回家放進盆中栽養。

草生花開都有強大生命力,雖然強要花草離開原生環境未必對他們最好,用心呵護也未必好過任其自生自滅,至少那款心境、儀式和供養,努力訴說著平山知福惜福的感恩心情。

難怪溫德斯會形容平山是一位視野開闊,見人所未見的多情人(who sees a lot more and pays attention to some of the little things we forget to.)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平山。

電影細膩之處還包括在工作人員字幕表出現時,中文翻譯不忘趕緊提醒大家:電影還沒結束,別急著起身走人。此時,溫德斯慢條斯理再次分享電影出現的樹梢光影畫面,再拋出在「木漏れ日(komorebi)」這句富藏哲理的名詞:生命美好,稍縱即逝,罕少重複,能夠即時見證就是幸福。

平山做得到,我們望塵莫及,能夠心嚮往之,享受一時片刻,也算福氣了。

我的完美日常:道在尿溺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就是Wim Wenders的當代「東京物語」。

紅塵男女的日常生活無非就是重複再重複,重複非關意願,只是現象,歲月就在日復一日中流逝。Wim Wenders在《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中,生活一再重複,卻不讓人生厭,反而越嚼越有味,他示範了低限美學如何「淡極生豔」的電影拍攝技法。

左旋轉,右旋轉,再怎麼轉,轉不過三,似乎已經成為舞台表演的不成文默契,因為多必膩煩。事不過三,就是重複美學的入門法則,溫德斯用類似紀錄片的鏡位紀錄役所廣司飾演的東京公廁清潔工平山每天聽見阿婆掃地聲醒來,起身褶被、溫室噴花、盥洗著衫、備齊傢伙,買罐咖啡,開車聆樂到公廁清掃……見證過平山節奏有序的一日生活後,第二天再來一次,細節和重點如故,是溫習,亦是提醒,然後又是第三天相同鏡位如數搬演(其實,已經開始有了約略刪節),就在觀眾已經熟悉了平山的八坪斗室,瓶罐溫室和屎尿工序之際,攝影機鏡位開始有了變化:不論是從榻榻米邊往後退到瓶罐盆栽後方,抑或拉對角,從榻榻米望向盆栽小室……變動增添了趣味,亦擴大了視野,對平山這個人與他的世界都有了更寬闊深入的認知。

《我的完美日常》的出發原點來自東京奧運的公廁宣傳片,溫德斯卻把它轉換成他的《東京物語》:非常東京,非常小津,非常懷古,也非常溫德斯。

小津筆觸來自榻榻米空間,來自疏隔的親情與友情、靜物凝視、語言節制,以及交通動線與周遭建物的交織。溫德斯的筆觸則來自音樂素描、舊物流連與光影構圖。

例如,平山睡前會讀書,他的兩列書架有強大磁力吸引觀眾想一窺究竟,然而溫德斯的鏡頭沒往書架裡鑽,前後只介紹了三本書: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The Wild Palms」,顯然是撿字排版年代的老書,字間行距都很擠壓,讀著看著人很容易就倦了,難怪他一直沒能讀完;幸田文的「木」(Aya Koda, 「Trees」 )則是呼應著平川總愛看天看書,也會呵護樹下小花的詩心,溫德斯在官網中解釋平山這個人就像一棵樹,也愛觀察從樹葉間傾洩而下的陽光,也就是所謂的「木漏れ日(komorebi)」;Patricia Highsmith的「Eleven」則是描述病態又恐怖的母子關係,難怪平山離家出走投奔舅舅的外甥女ニコ(妮可/中野有紗飾演)會那麼認同書中的小男生Victor。

這些書本連結乍看只是剖寫平山心性的背景資料,然而觀眾只要順著書本爬梳而下,就會得著更開闊的內心世界,差別在於溫德斯沒有絮絮叨叨地替觀眾畫重點,唯恐大家錯漏了他的纖細布局,他的敘事節制在於讓讓大家看見平山是多麼念舊,不隨潮流起伏,也沒有包袱地讀著自己想讀的舊書,再帶領觀眾進入文庫叢書一本一百元的二手書店,還有那位看見顧客挑揀的書就能侃侃而談,發表自己讀書心得的老闆(那種愛書成癡的書蟲風情,像極了台北水準書局老闆),書的點點滴滴著墨不多,信手拈來卻盡得good old days風流神韻。這時你就能明白,平山的車上何以盡是舊式音樂卡帶,愛聽老歌的他,不但讓山田葵飾演的Aya也為老式卡帶樂驚豔,也要柄本時生飾演的takashi帶著大家走訪一趟黑膠唱片和卡帶行。

至於平山在數位時代的「不合時宜」趣味,還包括把妮可提到的spotify當成唱片店面,還有依舊用底片拍照,從裝載底片的熟練老到,很能激發思古幽情,至於沖洗照片沖洗出來才知好不好,不好的撕掉,想留下來的就放進標示年頭月份的容器中,都是不愛數位虛擬,眷戀實體物件的good old days的漩渦迴盪,溫德斯的創作心情其實是要獻給「You know how I feel」的知音,這也是他原本只寫在劇本首頁的「feeling good」 歌詞:「Birds flying high/You know how I feel 鳥兒高飛/你懂我的感覺
Sun in the sky/You know how I feel 日頭當空/你懂我的感覺
Breeze driftin’ on by/ou know how I feel 微風輕拂/你懂我的感覺」
最後成為畫龍點睛的收尾歌曲。懂的人,點滴在心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溫德斯頭抬得很高,信心十足地昂首前行。

役所廣司最愛的五部電影中包括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理由之一是主角Harry Dean Stanton沒有幾句台詞,很像他所飾演的平山;之二是溫德斯示範了音樂可以如何點化電影主題。平山在《我的完美日常》的前一個半小時幾乎沒開過口,後來勉強應答,全部台詞也不到30句,他的心情起伏全寫在臉上和肢體互動之間,這種無需言語就盡得風流的表演功力,也讓《我的完美日常》的低限主義美學得著極具說服力的肉身實踐。

至於電影中出現的老歌,用「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對照車窗外的日照風景,開啟平山的一天,有一點白描趣味,倒是居酒屋老闆唱起日文版的同一首歌,歌詞改為the man I loved , he never returned. It was then I left my home town abroad a trian and then another. Although the improvished woman I am Hasn’t changed a bit. My mind sometimes wanders back tothe train station of my hometown with that sooty platform簡單一句話來形容就像是馬致遠在元曲「天淨沙」所寫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居酒屋老闆的感情分合對照平山的遠離家人,各有難以言述的暗傷,交給音樂提點,也是溫德斯最鍾愛的書寫方式了。

當然,溫德斯偏愛Lou Reed,不但電影直接採用他的曲名「Perfect Day」 ,卡帶上出現他的照片,台詞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然後當他唱起:「Just a perfect day, 多完美的一天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與你在公園裡飲酒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等到天色漸暗
We go home. 我們返家

Just a perfect day, 這美好的一天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到動物園中餵食動物
Then later, a movie, too, 稍後再看場電影
And then home. 然後返家」
與世無爭的平和小確幸,不也就是電影中平山過的每一天?

溫德斯的「東京物語」還包括不可或缺的湯屋、相撲和職棒(那句「花錢買來的勝利有什麼了不起?」對資本主義下的職棒交易,是多讓人莞爾的犀利批判),以及淺草驛的庶民小店,還有九宮格的O/X遊戲,以及踩著對方影子的童年趣玩。當然也有極其現代的睛空塔及知名建築師精心打造的新式公廁,一位德國日本通見證的日本風情確實具備了與當代人對話的文化能量,難怪日本人願意選擇該片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

最後一定要提的就是公共廁所的處理。《我的完美日常》讓大家看見了日本人為了迎接東京奧運推出的各式公廁,平山擔任清潔工人委屈嗎?顯然,他的妹妹對於他如此過活不以為然,但是他甘之如飴的心情,一如莊子《知北遊》所說的「道,無所不在」,道「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在平山身上,回歸平山所做所為,人世的階級傲慢與岐視似乎都已使不上力。文明與社會制序的運轉就靠「道在屎溺」的無聲奉獻。

窗邊的小荳荳:童心

聽說原著很迷人,我沒讀過原著,直接從電影切入感受眾人喜愛的魅力何在?

八鍬新之介擔任導演及編劇的《窗邊的小荳荳》有三場動人的戲:
首先是耐心。
原本被視為頭痛學生的荳荳有意轉學到巴氏學園,第一關是小林校長接不接受?
小林校長請走媽媽,留下荳荳,聽她暢所欲言,時間一分一秒過,荳荳一句接一句,小林校長始終含笑聆聽 。

不管是說到累了,或者說完了過去沒人想聽的話,與校長平起平坐的荳荳開心入學了。
順著苗勢,讓幼苗自由伸展,沒有揠苗,沒有禁聲,黑柳徹子難忘的童年回憶成就了她這一生。
其次是午餐的山珍海味。

好好吃飯,快樂吃飯,順便認識食材,分享各家巧思,午餐時間成為另一堂生活課程,例如魚鬆是山珍或海味?不就是就地取材的機會教育。
最迷人的是小林校長還會彈著鋼琴帶動唱,多有營養的快樂時光?
第三則是荳荳陪著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同學上游泳課。

細步慢行是同理心,無拘無束的自由奔放則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麗書寫,此時畫面風格轉為粉彩水墨的素雅畫風,看著看著,誰不想下水做魚兒?
乍看之下,《窗邊的小荳荳》是在追憶good old days,其實是在告訴我們,good days就在我們身邊。

二十四隻瞳:歌聲童真

素樸,讓你看見;清純,讓你聽見;傷痛,讓你泣見。日本導演木下惠介改編作家壺井榮的《二十四隻瞳》時,採用這三見原則,才能將這麼厚實的原著翻轉成既美麗又傷感的時代印記。

《二十四隻瞳》即是二十四隻眼睛,意指十二位孩童,一位外號「小石頭」的大石老師(高峰秀子飾演),就帶著這五男七女的學生走過二十年的時光,看著他們面對經濟興戰爭的雙重壓力,童真消失了,生命殞落了,二十四隻眼睛最後只剩下十四隻眼睛,可是他們用歌聲唱響的青春,卻一直迴盪在岬角分校的山海校舍之間。

壺井榮的《二十四隻瞳》試圖用最溫柔的方式控訴軍國主義的人間禍害,選擇瀨戶內海的寒村做背景,選擇單純的師生關係做主軸,目的都在強調他們原本只是窩居海天一角的平常百姓,但求過著衣食足,有屋棚,免匱乏的單純人生,但是命運不想放過邊陲窮鄉的他們,戰爭巨輪的無情輾壓,讓劫後餘生的重逢,憑添唏噓,然而那麼卑微的呢喃,也只是平常百姓唯一能發出的抗議了。

《二十四隻瞳》的時間座標設定在昭和三年(即1928年)起算的二十年時光,那是日本軍人當權,高舉軍國主義旗幟,以聖戰之名對亞洲鄰國發動戰爭的狂囂年代,然而故事場景選定近海臨山的這個採石小村,就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素民祈願,成為遙不可及的願夢,因為帝力不但有哉,而且極其粗暴,庶民無能拂逆,幸運的隨波逐流,得保殘身,不幸的就只能齎志滅頂,徒呼負負。

空曠,則是木下惠介用影像用雕刻海岬小村的高明策略。

山高,海闊,所以人渺;路寬,田大,所以人小,大石老師在那個保守年代騎著單車穿過小村,那是原著小說用來描述村民不習慣「時髦」教師的心態,單車會成為話題,西服同樣受人議論,都在說明小村民眾的時鐘,比起都市文明顯然慢了好幾個時辰,然而木下惠信卻也追著單車的車輪前行,把小屋和人們都壓縮在畫面邊陲,黑白底片讓銀幕上的空間留白,顯得更加的巨大與突兀,那種白是一種刺眼的蒼白,不著一字,小村居民空窮曠苦的樸拙意像,躍然眼前。

真情與同心圓,則是木下惠介的第二個敘事策略。

故事從開學日展開,初任教職的大石老師逐一唱名,讓班上的十二位學生一一亮相,也逐一記下他們的本名或外號,這個始業日的點名過程就是最原初的圓心,即使十二位同學十二副模樣,但他們從同一個春天出發,唱著同一首歌謠,隨著年輪遞增,同心圓的振幅一波一波外溢,他們經歷的風霜雪雨,也就在今昔對比下提煉出更淒美的滋味。
壺井榮的原著對歌謠的描述本已不少,然而木下惠介更是加倍放送,而且幾乎是用一條音樂彩帶貫穿全片,從「螢之光」到「Auld Lang Syne」,從「Annie Laurie」到「荒城之月」,從聖詩「What a friend we have in Jesus」改編的「野餐」到「烏鴉為什麼哭呢」的日本童謠「七つの子(七隻雛鳥)」,從「ふるさと(故鄉)」到「浜辺の歌」,還有大家耳熟能詳的「Home Swet Home(甜蜜的家庭)」以及「ちょうちょう(小蜜蜂)」,從獨唱到混聲合唱,未經雕琢的無邪童音,直接唱出童真時代最軒朗的歌聲,音樂旋律中含藏的蜜甜滋味與美麗嚮往就自然穿透了觀眾的心,然而,同樣一首曲子轉換到劫後餘生時,用淺酌清唱方式重現時,其風霜與風塵,也就更加淒然了。

困窮,讓女孩得離家幫傭,男孩得輟學打工;戰爭,不但讓男孩有去無回,同樣也讓師丈再也回不了家。這種大難來時,無人能免的事實控訴,透過小石老師的一句:「我不是不喜歡軍人,而是不希望失去學生。」以及告訴被國家洗腦的孩子:「我不想急著靖國媽媽,我寧可當平凡的媽媽。」一位無力回天的老師、媽媽及妻子,是否只能用這種最委婉的方式表白她的反戰控訴?多說無益,反添是非,愛哭的大石老師這時也只能藏起眼淚,把時代的悲傷一股腦吞進腹中。高峰秀子對大石老師的詮釋是內歛而不煽情,時代的悲哀她無力阻擋,她只像母雞一般呵護這群孩子,做多少是多少了

二戰後,日本影壇陸續出現了《緬甸的豎琴》、《二十四隻瞳》和《螢火蟲之墓》等反戰電影,市川崑、木下惠介和高畑勳不約都同都用歌聲註記著主角們的innocence(純真)、再用他們的失落(夢想或幸福)與失去(生命或家庭),傳唱出悲愴的人生無奈。對照大石老師已然買不到單車,也再沒氣力再騎單車的歲月無情,僅剩殘命,卻還能唱歌的孩子,終究還是有一絲無以名狀的苦澀蜜甜,《二十四隻瞳》的淒美,就是這種眼角帶淚的微笑。

憶高畑勳:螢火蟲之墓

看一次,哭一次,應該是多數人面對《螢火蟲之墓》的必然反應,從戰火孤雛的悲情際遇談戰爭禍害,高畑勳的敘事功力世罕其匹。謹以本文向遠行的大師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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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角落:女人觀點


距離,可以把戰爭與歷史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楚。曲筆描述,絕對勝過大聲疾呼的批判。

日本導演山田洋次執導的《我的長崎母親》中,每年八月九日,吉永小百合飾演的母親總是帶著沒進門的媳婦黑木華,站在山坡的墓地上,遙望著遭到原子彈襲擊過後的長崎,思念著當時正在課堂聽講,剎那間,被一陣強光就奪走肉身與魂魄的兒子。

日本導演片渆須直執導的《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中,從廣島嫁到吳市軍港的少婦浦野鈴,曾在山坡梯田上看著軍容壯盛的帝國艦隊入港,亦曾抬頭看見滿空都是美國軍機,再感受到八月六日從廣島傳來的強光,幾天後,附近的樹上還掛著從廣島吹來的破木窗板……日本軍方送回浦野鈴哥哥的骨灰罐裡,沒有骨灰,只有一顆石頭。

走進戰爭,就再也回不了家的男人,重量比石頭還輕微卑賤;人間餘苦,則由女人來承擔。導演不強調女人的淚水,重點在她們微彎卻不妥協的軀體。《謝》片的不凡與不俗,是從原著漫畫家河野史代的畫稿中,就直接書寫了女人的韌度與勇氣。

浦野鈴是個愛作白日夢的單純女孩,擅長紙筆做畫,拿起樹枝也可以在沙地或雪地上畫出忘憂圖像;在她的夢幻眼神中,防空砲火竟然有如滿空煙花。在那個物資短缺的年代裡,她可以用蒲公英、麻根搭配酢漿草、酸梅和白蘿蔔,烹調成野菜粥,甚至模仿昔日武將楠木正把炒米加水,使之膨脹的「楠公飯」,用最克難的方式填飽饑腸…

然而戰爭留給她的,卻是炸彈炸裂後的右手截肢:那隻她用來作畫,以及作飯的手。

那天,重殘的浦野鈴與家人一起聆聽「玉音放送」,她無法接受天皇的敗戰廣播,「不是要戰到最後一人嗎?現在這裡還有五個人,而且有手有腳。」那天,我們第一次看到浦野鈴悲憤捶地痛哭,那是軍國主義洗腦後的心靈寫真。

然而,《謝》片另有感觸。浦野鈴的結論包括:「日本一直在用暴力要其他國家屈服,結果被另一個國家用暴力制伏…真希望我能在發現真相前就死去。」那是從強國迷思中醒悟驚覺的心靈寫真。

確實,《謝》片沒有譴責發動戰爭的愚蠢男人,亦沒有追究戰犯刑責,《謝》片中那群死守家園的女人,除非戰火臨身,也未必懂得日本的侵略戰爭,毀掉了多少家園與美夢。《謝》片讓觀眾看見的是一位原本天真樂觀又熱情的女孩,從無所不能變成百無一用的節肢女人,透過她的蛻變與傷痛來書寫戰爭禍害,透過那種帶有粉彩又素樸線條的畫風,紀念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意在言外的柔情筆觸,委婉凸顯了戰爭的暴虐。

曲筆,或許不能贖罪,卻可能訴說著懺悔與覺醒。《長崎母親》中,沒進門的媳婦黑木華,守著屍骨無存的情人牌位,最後把她的愛與思念,轉嫁給戰爭生還的傷殘男子。

同樣是山田洋次執導的《東京小屋的回憶》,則是觸碰了敏感的南京戰役。先是男人得意洋洋高唱軍歌,高呼三月滅華,然後五個月過去了,報紙上報導著南京圍城與大捷的佳音,無一字提及屠殺,那當然是出征國的戰爭註解(包裝),不知情的女人只能在旁傻笑,直到戰事吃緊,情人都要上戰場的生離死別時刻,直到那幢紅瓦洋房也難逃空襲之際,才見證了戰爭無情。

無一字批判戰爭,但反戰情思直穿膠捲,七十二年前的今天,原爆的蕈狀雲在廣島上空蔓延,《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透過女人心緒見證那個戰爭年代,曲筆功力,讓人低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