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之亂:深作欣二行草

深作欣二執導的《華之亂》,璀燦如花,潮浪激撞,為信念與激情而活的文學家們為日本大正時代(1912年-1926年)百花齊放的文藝情貌,留下了一個只能以「亂」來形容,卻「亂」得讓人心馳神往的時光縮影。

《華之亂》的縱軸是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女作家與謝野晶子,她先是迷戀作家謝野寬(緒形拳飾演)才情,不顧人家已有妻室,登堂同居(那是排除萬難,就是要愛的前衛激進);其次,她和寬育有十一個孩子,卻能靠一個人一枝筆,養活全家老小(那是文字有重量亦有身價的啟蒙年代);認識支持工運的富裕作家友島武郎(松田優作飾演)後,激情再度燃燒,竟然放下生病的孩子奔赴北海道情郎懷抱(那是不惜背負罵名,也要再愛一次的癡愚浪漫);最後則是關東大地震後,接納無枝可棲的回頭丈夫,相信即使船沉國滅,也要從廢墟重生(那是珍惜生命,堅持人生就是要好好活著的勇敢堅毅)!

《華之亂》的橫軸則是透過與謝野晶子的交遊,編織出大正年代的文人百相,既有忙著唯心示愛,卻無力持家顧家的浪子文人;亦有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被政府視為洪水猛獸,文人依舊前仆後繼,沒飯吃亦要搞出版刊物的窮酸豪情;更有為了落實理念,不惜將家產分給佃農,有勇卻無謀的友島武郎,還有能歌善舞,開啟日本新歌風貌松井須磨子(松坂慶子飾演),還有因為催稿愛上作家,不願再做丈夫珍寵洋娃娃的前衛記者波多野秋子(池上季實子飾演),甚至身體力行,以上吊殉情實踐友島武郎〈為了愛情不惜一切〉(惜みなく愛は奪ふ)理念,還有堅持無政府主義被軍人甘粕正彥大尉虐於東京憲兵總部的大杉榮與伊藤野枝夫婦……每個角色都有稜有角,組合成有如萬花筒的時代樣貌,每個人名都是大正時代的文藝拼圖,文采風流都值得追蹤細究。

例如:周作人就曾在友島武郎傳出自殺死訊後,撰文追悼,並引述他的文章讓讀者想見他的信念與風采:

吸引我觀賞《華之亂》的魅力有三,依序是吉永小百合、松田優作和松坂慶子。結果是松田優作勝出。

飾演富裕作家的他,一出場就是戴著遮風鏡、開著外掛邊車的德式軍摩托車,帶著女記者出遊,不顧一切橫衝直撞的囂張狂放。《華之亂》是松田英年早逝前的倒數第二部作品,《黑雨》中的重機殺氣,《華之亂》的邊車直撞,都讓人印象深刻。

然而富家文人氣質就是與眾不同,線框造型的眼鏡、雙鬢削修、衣著講究、古董相機與留聲機的細究確實盡得大正文人的流行風貌,甚至仰賴舒伯特名曲「水上吟(Auf dem Wasser zu singen)」的宛轉旋律與歌詞:

得出「所有的美麗都是寂寞的」結論,坦白說,其實是極煽情又直入人心的追求高招,讓也執迷詩情意境的與謝野晶子亦無從抗拒。

至於最後也是在「水上吟」的歌聲中偕同波多野秋子懸樑殉情,當然也是深作欣二耽美溺情的美學選擇,問題在於劇情處理太過簡略跳躍,友島武郎到底愛的是誰?他的猶疑不定,讓觀眾困惑,也讓與謝野晶子只能黯然泣下,失去了為愛歎息的感動。

劇本的粗疏,無損於松田優作的表演,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透過《華之亂》詮釋人生迷航,透過《黑雨》極盡生命陰鷙,留給影癡難忘回憶。

演得太用力是吉永小百合和松坂慶子共同的毛病,深作欣二顯然太愛松坂,不管是歌劇版的《復活》或者後台的爭辯,以及哀傷情人島村抱月猝逝,縱情歌舞的個人秀,做為獨領風騷的前衛女優,松坂這三場戲都太恣意狂放,凸顯不屑俗同的傲與癡,深作欣二給足了空間與特寫,可惜松坂氣質在悶在騷,誇張縱放非她強項。

陽光氣質是吉永小百合無人匹敵的超能量,克己復禮的節制與犧牲更是賺足觀眾眼淚的法寶,卻也局限了她的表演彈性,特別是對人生陰暗的鑽研與詮釋,《華之亂》中,她要面對為愛癡迷、為寫作燃燒、還要撐起家庭重擔的三重挑戰,可惜,吉永小百合對緒形拳與松田優作並不來電,眼神與肢體都欠缺勾動電光石火的化學效應,至於文字世界能帶給她多少慰藉?劇本只勾了邊,沒能提供足夠細節(寫短詩條幅就能養家,她的文采如果著墨更多,才更能體現與謝野晶子的時代地位。文人不像文人,情聖不像情聖(癡迷有之,果決不及,豔情血性盡付春夢,更少了直率本色)。

只有十位子女集體起身對她為愛出走的挑判與挑戰的那場戲算是全片高潮可惜小百合終究只能轉身伏案哭泣,未能就情欲自主的嚮往與追求給出一個理直氣無需壯的捍衛說明,她的弱怯只讓人看到氣虛,還不如緒形拳那種賴皮到底的廢男德性,雖然看到無政府主義信徒被官兵押解時,只有她敢於挺身給贈乾糧,多數時刻終究還只是一位困在傳統框架中的傳統女人(偏偏那是吉永小百合最擅長的困局書寫)。

深作欣二擅長行草,角色刻畫及運鏡揮灑偏好豪放不羈之勢,但要細究工筆,破綻就多,簡單來說就是得其形,未得其神。《華之亂》的時代風情有如繁花綻放,但要細品花香,就淡而無力了。深作欣二終究是工匠,而非藝師。

吉卜力:榮譽金棕櫚獎

第77屆坎城影展5月20日頒發特別金棕櫚獎(Honorary Palme d’or ) 給日本知名動畫公司吉卜力工作室(スタジオジブリ),感謝聯合創辦人宮崎駿、高畑勳、鈴木敏夫從1986年創立以來,開創動畫世界的諸多可能性,由宮崎駿的兒子宮崎吾朗代表受獎。

坎城影展總裁Iris Knobloch頒獎時特別感謝吉卜力工作室帶給電影世界的魔法。

宮崎駿則在預錄的影片中表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不過,還是謝謝你們。」果然很有「日本男兒不該喜形於色」的宮崎本色。

坎城影展以往頒發的特別金棕櫚獎都是針對個人,吉卜力是第一個因為工作室的集體成就獲獎(包括吉卜力公園和吉卜力博物館)。

一直扮演幕後協調監製角色的鈴木敏夫還親手繪製了一張海報送給坎城影展表達謝意,推手兼做畫師,也是有趣花絮。

坎城影展也放映了《小梅與小貓巴士(Mei to Koneko Basu)》、《尋找棲所(Yado-sagashi)》、《酵母與蛋姬(Pandane to Tamago-hime)》和《毛毛蟲波羅(Kemushi no Boro)》四部宮崎駿創作的短片,多數只有在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才看得到的作品,所以主辦單位還高興宣稱其中三部是歐洲首映。

此外,坎城也要特別放映最新紀錄片《宮崎駿與蒼鷺(Hayao Miyazaki and the Heron)》,這是宮崎駿特許的導演兼攝影師荒川格(Kaku Arakawa)一路貼身跟拍的作品,日本NHK上個月才播出《吉卜力與宫崎駿的2399天(ジブリと宮崎駿の2399日)》,讓影迷看見了繪製動畫時,大師也會搔頭、抖腳及猛抽菸的焦躁本色。

荒川格以前還拍過《宮崎駿的十年瞬間》,紀錄下整個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三部動畫長片的點點滴滴,當時《蒼鷺與少年》的點子可能還靜靜躺在宮崎駿的腦海中,既然不退不休的宮崎駿又完成了新片,曾經以「不了之人(終わらない人)」形容過宮崎駿的荒川格,責無旁貸要再把自己追隨左右,看著宮崎駿完成《蒼鷺與少年》的始末再整理出來,相信更完整的《宮崎駿與蒼鷺》又會是另一個備受注目的焦點了。

感想之一:紀錄大師要早早行動。
感想之二:NHK有眼光,手筆大。

宮崎吾朗領獎後的反應很有趣,他最開心的是金棕櫚獎有盒子裝,不必煩惱打包問題。上回到洛杉磯領取最佳外語片奧斯卡獎時,找不到包裝盒,只能拿飯店浴巾包好獎座帶回日本。

倍賞千惠子:驛的奔放

日本大導演山田洋次曾經形容高倉健:「他那對眼睛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他的眼睛裡載滿了悲哀和喜悅。

日本名導演降旗康男則是直接捕捉他的濃眉、凝視、低頭和不語,說盡高倉健「心中無限事」,《鐵道員》和《夜叉》如此,《驛》更是除了眼神還加上了耳朵。

《驛》的劇本出自名家倉本聰之手,描述高倉健飾演的三上英次警察,射擊精準,獲選代表日本參加奧運競賽,本是為國爭光的英雄,但未能奪牌,也導致妻離子散。另外,他也未能即時防堵同伴遭歹徒狙殺,進而成為雙手沾滿鮮血的狙擊手與執法警員。於公於私,他都成不了自己想為成為的那個人,更別說英雄了。執勤時獲得的掌聲與喝采,都是站在同袍的屍體上換來的,至於歹徒家屬的哭泣與叫喊聲,更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那份倦怠、孤寂與失意,全在眉宇間。

倍賞千恵子飾演的酒店老闆娘桐子讓三上英次臉上有了光采,桐子開的小酒館就命名為「桐子」(與田中裕子飾演的螢子在《夜叉》中開的酒館名叫「螢」,異曲同功),在積雪盈尺的寒天夜裡,小酒館的燈籠與熱酒,正是斷腸人最好療傷取暖的場域。

倍賞千恵子的率真直放對照高倉健的鐵硬孤單,剛好解釋了為何冰山也會融化?桐子在觀賞許冠文主演的《半斤八兩》笑到東倒西歪,在咖啡館裡會歡天喜地發現你是雙魚我是摩羯,天造地設要在一起,或者是在大雪紛飛的街頭喜出望外買到一隻玩具;最後則是在跨年夜裡,溫著小酒,斜靠在高倉健身上,懶懶看著電視上的紅白大賽轉播,那種恬淡知足的幸福,那份安全信靠的倚賴,終於換來硬漢想要辭退警職,來到小鎮共老的心動。

《驛》的唯一一場床戲,不對,根本不算床戲,只有桐子微微徜徉的一個淡出鏡頭,大家心領神會就好。緊接著是她穿戴整齊抱著高倉健說:「對不起,我剛才叫得太大聲了。」以前的男人曾經這樣說她,眼下的這位男子則連聲說不會不會。枕畔歡情一句話就交代完畢,而且豔情指數超標,這是煽情高手特有的天賦,降旗康男當之無愧。

桐子對英次的癡心還在於她會研判期程,專程到碼頭或車站迎接遠行歸來的,不期而遇的驚喜,也讓硬漢的鐵石心腸有暖流川過。攝影師木村大作非常會拍雪景,《驛》中的北海道雪景與港口不但美得如詩,也能映照英次心境,賞心悅目又能言情敘事,功力非凡。

然而也在碼頭車站時,眼神銳利的英次察覺到桐子的肢體與眼神有異常反應,單刀直入問出了桐子的前男友往事(他卻一直保守秘密,沒向桐子坦承自己是警察),進而連結到牆上的通緝犯圖案,就在最心愛也最想共老的女人面前開了槍。

倍賞千惠子出現前,《驛》是高倉健的個人秀,倍賞千惠子一登場就均分了光采,高倉健還是那個高倉健,倍賞千惠子卻不是《遠山的呼喚》的那個倍賞千惠子,她回頭質問高倉健的眼神,遞出火車時刻表的木然,都比子彈或匕首更尖銳地刺進高倉健的胸膛。高倉健因《驛》稱帝,倍賞千惠子卻沒能共享殊榮,誠屬遺憾。

城市獵人:越瘋越來勁

排球少年:鴉貓大戰鬥

那顆沾滿汗水的球說了兩件事:首先,汗水是拚到底的青春物證,烏野高中和音駒高中的球員都不想輸,尤其是來到賽末點,誰都不想讓球在己方場地落地;其次,比賽一定有輸贏,球上都是汗水,又溼又滑,讓天才舉球員也無力迴天,應屬非戰之罪,不致終身懊惱。

Netflix上有四季的《排球少年》影集,所有角色及賽局幾乎都輪過一回,核心角色日向翔陽和影山飛雄的青春決志和球技覺醒都已經反覆致意,比賽一場一場打,球員一場一場進化,還能有多少新意新觀點?對創作者和觀眾都是艱難考驗。這一集《垃圾場的決戰》只講了烏野高中和音駒高中的一場三戰兩勝賽,打滿三局是必然,都打到deuce,就太刻意了些,電影聚焦在日向翔陽和孤爪研磨的對決,而且重心擺在孤爪研磨身上,其實是很高明的選擇。

孤爪研磨平時懶洋洋,講話慢吞吞,就是一副人生沒啥樂趣,也不會特別興奮的冷漠男生。打排球從來他的人生志願,「沒有特別喜歡,只是因為朋友在打,如果自己不打會讓朋友難過」,他是被動配合才參加了排球社,但他更寧願打手機遊戲機。輸贏不形於色,他的慢與冷,卻是一位舉球員最需要的特質,冷靜不急,才能精準判斷球場形勢,精準把球傳向最適宜的位置,給最能得分的球員得分。

因為他非常冷淡又莫測高深,日向把他列為一定要打敗的對手(他對每位強者都有類似豪語),孤爪默默觀察到日向的茁壯與多變,也從原本不苟言笑的雙眼綻放出要打敗日向的光芒。沒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懊惱計較,而是「遇強就要更強」的青春爭雄,你進一尺我跳一丈,眼神對望時沒有妒與恨,只有我要再上層樓的咬牙拚力,「小不點」日向依舊有著重要戲份,只是功能成了觸媒轉化劑,而非化學變化的直接生成。兩人在網邊的眼神對望,讚許對方的「有趣」,打出一場「不能重來的比賽」,就算被怪招打趴在地上,也會逼出一句「好開心!」的讚美詩,成就了電影版最熱血的場景。

《排球少年》擅長召喚青春志氣,透過一顆沾滿汗水的排球,讓音駒高中的貓又教練在賽後總評說:「該檢討的以後再說,謝謝大家打出了一場精彩好球。」精彩在精神,也在人格,更在志氣,如此青春,如此勵志,《排球少年》票房破億,說明了電影知道如何與特定族群對話。

夜叉:風情風騷與風流

牙刷與筷子都有好戲,你怎能不讚歎田中裕子?!

風騷與風情如何區分?往往只能心領神會,很難逐字解說,細辨分明,田中裕子卻能將風情交付牙刷,風騷交給筷子。

田中裕子以苦情阿信走紅,與高倉健合作的《夜叉》則是她登堂入室後,更上層樓的蝶影飛舞。

《夜叉》中的田中裕子是從大阪來到海港開設居酒屋「螢」的風塵女螢子,螢是螢火蟲的螢,雖然只是暗夜中的小微光,卻很能吸睛聚睛,漁港的漁工們因為她,夜晚有了去處,魂夢有了綺想,漣漪雖小,卻已足夠澎湃男人胸膛。

那個清晨,螢子起個大早,愉快又輕鬆地刷著牙迎接晨曦,口氣芳香,穢氣全消,肢體和表情全都透露著她的好心情,人若自在,風情天成,信步走到戶外,剛巧遇見捕魚歸來的高倉健,隨手抓起船上一尾大魚往岸上一拋,螢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歡情洋溢,即使嘴裡還咬著牙刷,人比魚嬌,高倉健也滿面春風,此情此景,好生值得。

《夜叉》中的高倉健有妻室,田中裕子也有男人北野武,不該有交集的。只是北野武好吃懶做又好賭還吸毒,百無一用,又屢勸不聽,螢子把存摺給他,為他流產,還得忍受他藉故鬧事,拿刀追砍的種種不堪,高倉健飾演的修治看在眼裡,更加不捨螢子,於是出手相助,人生情義,有義有情,義重情深,極難區隔,百鍊鋼終究難敵繞指柔。

李後主寫小周后的偷情詩「菩薩蠻」中有一句:「一向偎人顫…..教君咨意憐。」螢子感受到修治的好感與情意,加上良人不良,難得有情郎,她也會放電,田中裕子的詮釋就得著「一向偎人顫」的精華,黏著靠著的那款「依偎」,黏纏後還會「抖顫」的那款嬌無力,就算是鐵打金剛也無處遁逃。

但是這段情得不著祝福,修治的妻子冬子察覺異樣,追隨來到居酒屋,三人對飲,意在酒外,怎一個尷尬了得,名不正,言不順的螢子除了一飲而盡,讓出主權,還能有何對策?千言萬語向誰說?

尾勁出現在修治夫婦離去後,席有餘溫,筷有餘香,螢子坐上修治位子,把玩起修治的筷子,輕輕放進嘴中,想的、念的、沒能做到的……都交給了筷子。她骨子裡的騷動,無需言語,人盡皆知,田中裕子的個人秀,絕非「精彩」一詞足以形容了。

牙刷是天成,筷子是刻意。田中裕子詮釋「戀愛中的女人」,既有素樸風情,更有萬般風騷,田中裕子詮釋的人生風流,讓《夜叉》有如一張蜘蛛網,一旦飛身撲網,萬難脫身了。

此時的高倉健要做《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亨萊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還是《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答案就留待大家重看《夜叉》吧。

降旗康男:Danny Boy

風笛,悲嗆;薩克斯風,蒼涼;人聲,清亮!一首「Danny Boy」你會怎麼詮釋?

該怎麼理解日本導演降旗康男的音樂感性?懂,又敢,或許是一種讚美。

Danny Boy是高倉健主演的「黑幫/漁村」電影《夜叉》插曲,早年他是大阪黑道殺手修治,遇上冬子(石田良子)後,金盆洗手,到海港做漁夫,安分守己15年,備受敬重。漁港海潮洶湧,思緒不時會回到往昔。

夜叉是他背上刺青,也是他「鬼見都愁」的黑幫印記,思緒都糾纏在暴力上,包括:雨夜狂刀,刀如 雨下;包括刀刺對方腹部,劃破動脈,紅血飛濺全臉,他的雙眼眨也不眨一下……雨絲、血紅都是降旗康男玩到淋漓盡致的暴力美學。

Danny Boy浮現時,另有情韻。

那天他風衣戴帽來到餐廳,靠著牆邊低調坐下,餐廳流瀉的樂音就是薩克斯風版的Danny Boy,低沉委婉……你在心頭輕輕跟著哼唱: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你聞嗅到些許傷感、淒清和惆悵……

緩慢沉穩,應該沒有殺機,這就是夜叉沉潛的功力。

不多時,保鑣扶著老大慢步走下樓梯,三分酒意,依舊威嚴堂堂,走過修治身旁五步後,他才緩緩起身,喝斥一聲,保鑣回頭,槍聲乍響,保鑣應聲倒地,老大就是老大,怒目嗆聲,斥責他:「誰准你開槍的?」

沒有三兩三,真會被唬住,修治微微愣了一下,扳機再扣,胸口開花,老大倒地,空間裡,Danny boy的副歌似乎正來到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It’s you, it’s you must go ……薩克斯風嗚咽吹著輓歌……

音樂沒有搶戲,音樂替電影塗上一層暗色,讓戲劇張力更加濃稠。

降旗康男知道怎樣讓觀眾嘆息,以及流淚。煽情,他很會,很會,很會。

遠山的呼喚:人間極品

藝術世界中寫實最難,不寫實就失真,太寫實難免做作,過與不及之間的拿捏就是藝術精妙所在。《遠山的呼喚》中高倉健與倍賞千惠子詮釋的酪農工技,純熟自然毫不勉強做作,前期學習和操練的汗水絲毫沒有浪費。導演山田洋次更以類紀錄片的樸實寫真風格紀錄下北海道農民生活情貌(不論是農稼、馬賽、祭禮或者火車上的便當),更在其中描繪了紅塵知遇的人間情緣,寫實力道生猛逼真,直如從人生汗水提煉出來的甘露。

從戲劇技藝面檢視《遠山的呼喚》,在在都只能以精細來形容,山田洋次和朝間義隆的劇本脈絡鮮明,鋪排嚴密,細節首尾呼應,高羽哲夫的大地風光,讓全片備添詩情,佐藤勝的音樂則是盡得和式牛仔風味。知名畫家李可染曾分享他的作畫心法是:「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整部《遠山的呼喚》看似平凡簡單,卻又膽魂兼具,實屬極品。

《遠山的呼喚》描寫新寡的風見民子(倍賞千惠子飾演)與幼小兒子武志(吉岡秀隆)勉力支撐丈夫遺留下來的龐大牧場,高倉健飾演的流浪漢田島耕作即時在母牛生產時伸出援手,成為孤寡母的支柱,就在雙方都日漸信賴,可望入住同宿之際,田島卻又被迫遠行去清贖惡業舊錯。然而山在人在心也在,最後火車上的聲聲呼喚,連從不落淚的硬漢也不得不拿起了黃手絹。

倍賞千惠子在《遠山的呼喚》的詮釋,兼具了一往直前的拗勁毅力與我見猶憐的孤寂脆弱,堅毅是她的本色,山田洋次分三次用了直筆和曲筆來細寫風見民子藏之又藏的無助心緒,直筆是酪農繁重,腰傷倒病,曲筆則是透過表弟的淚水,透露了她為愛情遠離富貴的人生選擇,以及老牛病倒,良人亦要遠行的潰堤告白。平日把委屈藏得密不透風的她,只有在藏不了和不想藏的時刻才得著穿透人心的戲劇張力。

電影中,風見民子戴過各式頭巾,各有韻味,然而蔚藍頭巾只出現三次。首先是初登場,在風雨夜與兒子共餐,對丈夫遺照時的扮相;其次則是替田島鋪床安頓妥當之際,再次披戴,同一條頭巾說明了兩個男人在她心目的地位,千絲萬縷的兒女情思,山田洋次透過蔚藍頭巾期待知音共鳴。最後要送別田島時,這條頭巾再次提醒觀眾,人生常恨情不變,細節用心,就有綢繆好戲耐人品味。

至於田島大哥送來的珈琲,讓很少促膝交談的風見民子和田島得能分享往事,甚至論及未來,這段短暫又溫馨的珈琲時光,說明了山田洋次不浪費每個物件的敘事功力。就像風見民子遭人騒擾,怒怪田島沒有即時救援,氣到連木板門都扯斜了,田島不多解釋,默默修好門板,風見民子再度拉門時就頓悟了什麼叫做真情。

牛仔電影難免馴馬以顯威風,《遠山的呼喚》的馬戲則得著一魚三吃的妙處。首先,高倉健的馬上英姿,一個帥字了得;其次,他逐一教導風見母子騎馬馭馬,少了男主人的風見家,儼然有了新支柱;第三,他還能在賽馬場上,騎著老邁的優香老馬拿下冠軍,風見母子的喝采歡呼,就是一家齊心的明喻了。

除了知道如何凸顯高倉健的硬漢陽剛,山田洋次也煞費苦心編織他的弱傷。他的手法則是透過飾演武志的吉岡秀隆,武志先拿著刀子逼近陌生的田島,繼而端飯菜,再模彷他如何雙拳退六手,最後則是拿著被子要一起睡,孩子的行為就是他的心。然而也就在同床共枕的時刻,大家才聽見了田島的悲傷幼年,也聽見了他教導武志再大的委屈也要忍,男人不能哭,哭的樣了太難看。正因為如此,教人不哭的男人最後終於也哭了,這計伏筆到最後引爆時,不也就有核爆威力?

山田洋次最不俗的功力還在於他的溫柔敦厚,光是鼻肇(ハナ肇)飾演的虻田太郎就是最佳範例。初始,他是不得其門而入,只會粗魯求愛的粗人;繼而又是大呼小叫想要聚眾報復的膽小鬼。然而打不過就跪地求饒,甚至還設宴道歉,也算是有識時務的小聰明。更高明的是他對風見民子一往情深從未改變,探病送大禮,開車幫農稼,最後還在火車上演出單口相聲,替民子代言說出千萬心結,他的粗魯直爽翻轉情聖癡語,這種人才做得出這款事,唯有人情練達的山田洋次才寫得出這款人生劇本,也才讓《遠山的呼喚》給了觀眾在悲喜交雜下,來不及擦眼淚,就發現戲院的燈光已經亮了。

討厭啊,山田洋次你的電影怎麼總是帶給觀眾這麼多的愉悦!就像你不忘請渥美清演個人工授精師,沒頭沒腦來那麼一下,來那麼一笑!

排球少年:熱血陽光瘋

愛打排球的孩子提到《排球少年》就神采飛揚,加上《排球少年!!垃圾場的決戰》票房即將破億,想搞清楚年輕人在著迷什麼,所以也跟進追劇。剛巧Netflix上有《排球少年》全系列連載,一追,不得了,就上了癮,三天內追完二季50集,完全可以想像從沒有翅膀的烏鴉到飛翔吧烏鴉蘊藏有多少的汗水與熱情。

專業,正是《排球少年》穩立不敗之地的關鍵所在,原創漫畫家古館春一本身就是排球員,對排球的專業不只是名詞孄熟而已,而是從球員心態到戰術動員在在都發揮著仙人指路的功力與魅力,熱鬧和門道都能兼顧,不懂排球的很快也能上手,原本就懂的球迷也能對進化中的技術與戰略夾議夾敘,熱烈回應,古館春一更將球場拚戰的勵志金句流利轉化成為人生和職場指南,從「不准低頭!排球是永遠向上看的運動!」、「不試試看,你怎麼知道不可能呢?」、「所謂排球,是在網這邊的全員都是夥伴啊!」到「所以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去相信大家!」在在都散發著激勵人心的正面能量,甚至每一位失誤的選手都不忘道歉鞠躬,其他隊友亦無責怪,只要打好下一球就好,諸如這種以團隊為念的向心能量,即使是用吼叫或拍打的方式來表現,都極其陽光又正面,只要走過人生道場,你都會明白那是多稀罕又珍貴的夢幻青春。

每位主角都有明顯缺點與不足則是《排球少年》重要的論述基礎,身高只有162公分的日向翔陽立志要做第一球星,從最強誘餌到最怪殺手,不但要跳得高,還要殺得狠準。偏偏基礎功很差,所以漫畫家古館春一很聰巧地給了他呱噪的熱血性格,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看似百無禁忌,其實又是他說到做到的生命承諾,所以失敗時一定是「可惡!」,握拳再拚後就去追求可以「Ye!」的成功快感,多話又愛插嘴的他往往是不合時宜的搞笑小丑,但是認真起來的時候,眼神中的火焰與殺氣,又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日向翔陽的不可預測,就如同他的快攻一般,總讓人措手不及,這是角色塑造極其不俗的功力。

正因為大家都有不足,如何自覺與成長又成了《排球少年》帶領觀眾一起前行的強大動能,其中以天才舉球員影山飛雄最具代表。他的排球資質是公認的王者,但若只會抱怨隊友跟不上節奏,配合不來,到最後就是孤單王者,空有一身好本事,沒人搭理,你做你的王,我寧可閒雲野鶴也不理睬你。影山飛雄要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排球是團隊作戰,不能單打獨鬥,甚至要激發每位球員潛力,完成超標表現,才是真正王者(這般領導領御本事,其實適用所有職場)。

排球場上沒有人願意當輸家,比賽就是追求勝利,前提之一是不要小看你的對手,漫畫家古館春一更厲害的地方在於除了聚集在烏野高中,讓即使是候補球員都有內心獨白的成長青春,更讓每一隻競爭球隊都各自在浪漫瀟灑或者剛硬頑強上擁有獨到原色,更讓彼此的競爭有著「你強我要比你更強」的志氣,正因為拚比的是志氣,沒有陰暗污濁手段,挫敗不喪志,轉彎就有希望,《排球少年》的青春書寫其實是不落俗套的陽光普照,勝利靠汗水、尊嚴與努力,不帶訓誨意味的正面能量就更能深入人心。

打諢趣味則是《排球少年》無所不在的笑點,古館春一總能活用畫面空間,讓各個角色適時發表他們對每些事件的「眉批」與「酸言」,聽起來都很像是不營養的「垃圾話」,然而搭配誇張的動作與表現,一場接一場的球賽就讓觀眾捧著肚子追逐下去,研究古館春一的斷點與構圖,對有志編劇的人都是極好的參考範本。

邪惡根本不存在:文青

意念先行,才有劇本。骨架既成,再由演員和情節成就血肉。日本導演濱口竜介的電影創作進程,大致依循此一腳步。

電影的第一個關鍵詞叫做「Glamping」,GLORIOUS與CAMPING的簡併寫法,意思就是豪華露營區。城市開發商發現野外露營已成時髦休閒趨勢,於是看中離東京不遠,低度開發的長野縣水引村,居民群起反對,開發商從遊說到利誘,不想也不會放棄,兩相對立,各有論述,就起了思辨,就有了戲劇焦點。

第二個關鍵詞是「鹿」。露營區場址是當地水鹿活動區域,「蓋了露營區,鹿要去哪裡?」開發商只關心花錢的人,沒想過這個答案,只能摸摸頭回應說:「去別的地方。」為什麼不是人去的地方,而是鹿?「旅客看到鹿一定很開心。」習慣了動物園餵食秀的都市人,同樣無法體會鹿的恐慌,憧憬著觸碰鹿身的自然體驗。「我們可以搭兩公尺高的圍籬。」被開發商有意聘為顧問的當地萬能工具人三浦博之冷冷回答說:「鹿可以跳過三公尺。」

第三個關鍵詞是「危險」,尤其是看不見的危險,包括:槍聲、森林和總是沒在下課時分接到女兒的老爸。電影出現過兩聲槍響,聽起來在遙遠山林,卻指涉人在獵殺,不安情緒悄悄滲透,槍聲之後中彈受傷的究竟會是誰?事件和語意都刻意模糊的結尾,把所有的危險元素連結一氣,卻要一頭霧水的觀眾自行解讀:究竟是「邪惡根本不存在」?還是「邪惡根本無所不在」?

濱口提供的解答其實都在那場開會說明會上,表面上欠缺開發專業的經紀公司,只想圖利,枉顧山林生態和居民心態。其實,不管是三代住民或慕水質而來的新住民,也都是自然的破壞者,差別在於比較低調,安於現狀、講究平衡,知道要為下游著想,對自然更多一些理解與尊敬。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大自然的空間書寫是濱口竜介的起手式,他把許多鏡位留給空間,不管是小女孩花(西川玲飾演)不時抬頭仰望的樹梢天空、她一個人獨自行走的森林、或者是後車窗看見的村落風景(開車前行的我們習慣往前慣,忽略了身後景觀),濱口的鏡位架設與剪裁呈現的影 像當然是一種提醒,因為刻意,手痕就過重了。

都市人對水引村生活的格格不入也是濱口的重要切入點。經紀公司以為送酒就可以示好,得到的回應是:「我不喝酒。」大美賀均讚美用當地山水煮成的蕎麥麵,讓他全身都熱了起來,得到的回應卻是:「那跟美味無關吧?」從沒砍過木柴的大美賀均拿起斧頭試身手,果真一無是處,略經指導就有模有樣,讓他狂喜,再加上從山泉取水的呼應了他想退隱山林的白日夢。他認同村民的心聲,也由衷嚮往村居生活(雖然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只有三分鐘熱度的片刻著迷),但他無力改變現實,只能隨波逐流。

《邪惡根本不存在》的生態辯證新意不多,因而衍生的思考也有限,透過清純小女孩花的際遇書寫自然與人的脆弱,也太過簡單直白了些。就算電影反應了濱口竜介的思考與焦慮,卻只在文青座標中遊移,未能激起更多共鳴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