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橋下的暖流:庶民樂

這話說來容易,拍起來其實很難。荷索的電影有時沉重,有時艱深,在知識份子間頗多共鳴討論,卻不是凡夫俗子能夠欣然接受,反而是今村昌平的2001年新作《紅橋下的暖流》,讓我們在旺盛的生命暖流中帶來觀賞興味。

年輕時的今村昌平曾經做過黑市交易,向美軍購買菸酒再高價轉售給大學教授,那段江湖歲月他認識了許多強壯與慾求強烈的基層婦女,她們面對生命挫折都有逆來順受的強猛對應力道,這段經歷與認識,構成了他的電影作品中總是不忘謳歌女性的堅定主題,《紅橋下的暖流》更是人性至上論的具體實踐。

陰盛陽衰的角色設計是金村昌平毫不隱晦的安排,因為《紅橋下的暖流》中的男人不是失業男人、就是醜臭的流浪漢、甚至老嫌老婆煮菜能難吃,卻可以吃上幾十年的大男人;有的只會閑坐在河邊釣魚、有的平常耀武揚威,可是要晉用新人還是得老爸點頭的企業小開、還有就是每天幻想著出獄後如何白痴白嫖的混混……,簡單說就是沒一個有用的男人,甚至連馬拉松奪魁無望,乾脆就請黑人傭兵來帶代跑……萎靡的父權體系,既是亂世浮生的素描,也是日本泡沫經濟十年中,無能男人的縮影。

今村昌平認為女人才是亂世的安定力量,也是希望所繫。倍賞美津子飾演愛畫符的老婆婆,早已看透人世滄桑,總能以最直接的言語和行動,拆穿人世的虛偽與矯情;清水美砂飾演水汁洋溢的幽閨少婦,她的生理奇觀,既誇張又離譜,早已超越寫實層次,進入兼具幻想與預言的神秘殿堂。

今村昌平對於清水美砂「體下暖流」的禮讚,超越了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中,暮鈍老人對青春胴體的懷念不捨,更在男人性幻想的意淫影像之外,具體落實到生命源泉的象徵:汁液所到之處,不但花草茂盛,魚兒也歡暢,更讓生命已經灰頭土臉、了無生趣的役所廣斯能夠重新啟動人生。他每次接受鏡子召喚時的急色反應,飛奔前進甚至超越黑人馬拉松選手時,不但讓全場官全場觀眾哄然大笑,甚至拍手叫好,也讓今村昌平刻意歌詠的女性魅力,得到最具說服力的影像呈現。

但是也因為這股暖流太強猛也太誇張,所以清水美砂在父權社會中還是必須接受禮教世界框架制約,面對自己旺盛的慾望,她必須感覺自卑,對自己不能控制的生理反應,必須低首無語,等待著知福惜福的男人帶來生命彩虹。

今村昌平雖然愛女人,其實還是很眷顧男人的,畢竟陰陽調和才有生命誕生與茁壯,對照役所廣司初期的落寞與片尾時的甦醒,毫無意外的劇情轉折,已經說盡了今村昌平所要歌頌的主題,《紅橋下的暖流》就是一部從學者到文盲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平民電影。

小偷家族:父親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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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大師柏格曼的父親是一位篤守教規,不苟言笑的嚴苛牧師,柏格曼在這種窒悶氣息下成長,一輩子都用作品質疑父親所信仰的一切;同樣地,日本大導演是枝裕和對父親的形容是:「我一心只想著不要成為爸爸那樣隨隨便便的大人。」不完美的父親,總有憾缺的家庭,一直都是枝裕和作品的必備元素。

是枝裕和的父親是灣生孩子,日本戰敗後倉皇返鄉,一路跌撞,一生失意,看在兒子眼裡,或許就說明了何以他鏡頭下的「生父」,總不如「養父」或他人之父。

這個「父親症候群」在他今年勇奪坎城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中,已經來到終極高峰。

中川雅也(Lily Franky)飾演的那位「爸爸」治,別無長技,全靠臨時工騙食,想吃好穿好,就掩護養子祥太去商店行竊,從偷拐搶騙到上不上學他都編得出一套堂皇說詞,這些行徑,完全不符合「好爸爸」的定義,但他並不是剝削童工的賊頭,他懂得甘苦共嘗,甚至從祥太直視女性胴體的眼神時,就挑明了問他:「早上起床會硬了吼。」多數老爸對兒子開不了口的青春騷動,他卻如此雲淡風輕地就開導疏了洪,他們沒有血緣之親,實質的體貼關懷卻更勝家人,偏偏,他怎麼也盼不到祥太能叫他一聲爸爸。

溫度,是這六位陌生人得能構成「家族」的主因,也是導演是枝裕和最高明的書寫策略:就在「晚來天欲雪」的困乏之際,端出個「紅泥小火爐」,誰不通體溫適?而且這只小火爐只有微溫,既不矯情做作,又有熱力透射。

例如,小女孩尤里因為家暴,因為挨餓,就被治的「熱」食給「招」走了;例如,寒冷冬夜裡,一家六口只需以布覆腿,圍桌吃碗湯麵,彼此噓寒問暖,家的感覺,自然外溢;例如安藤櫻飾演的信代媽媽擔心觸法,要送返尤里,卻在窗外聽見尤里爸媽如釋重負的談話,哪裡還能送羊入虎口?最後,全家就靠著信代媽媽被老闆資遣的那一丁點資遣費,終於能去了趟海水浴場,那種海風日光帶來的片刻而渺小的幸福,竟有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暈染之力。

對比,則是導演是枝裕和最偏好的處理方式,有時,製造了緊張,有時,則形塑了感慨。例如,爸爸掩護兒子行竊,曾經輕鬆得逞,亦曾有驚無險,一成一敗之間,已鋪排了未來風險;等到由哥哥掩護妹妹時,先是平和穿幫,再來就得聲東擊西,才免傷及童稚,然而觀眾的心,早就被撩撥得忐忑難安。至於最後靠著偷來的那兩根釣魚桿,完成父子交心的男人對話(Men’s talk),閒情逸趣中暗藏父子和解的真心關問,輕輕一筆,餘韻無窮。

《小偷家族》這一家六口都是生命魯蛇,各有不堪回首的傷心瘡疤,毋寧就是低賤世代的浮世繪,使不上力也搔不到癢處的社會救助力量,只能撕裂他們原本的相親相愛,當然更是紀錄片起家的是枝裕和最犀利的社會批判了。

不過,是枝裕和的溫火功力總能在關鍵時刻催人熱淚。光是盂蘭盆節闔家「聽」煙火的各自想像,就是窮人家只要同心,亦能自得其樂的人生幽情;至於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渾身濕透的孩子快跑返家,撞見雲雨過後的父母渾身汗漬的尷尬諧趣,更讓斗室春情有了會心一笑的力量。

是枝裕和就這樣信手拈來串成了庶民血淚,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或忘那短暫卻美麗的時光,那種盪漾在心頭的思念,遠比那些有血緣之實,卻是貌不合神早離的陌生人,來得更有重量,也更有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