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秘密:燙人的符號

觀看趙德胤的《灼人秘密》有如來到哈利波特的霍格華茲魔法學院,各種意象與符號就像煙花一樣,漫天飛舞,任人讚歎撿拾。符號的好處是容易辨識,卻可以隨興解讀。開闊或空茫、晦澀或曖昧,都構成了閱讀與解析時的樂趣。

《灼人秘密》從隧道開始,疾行的捷運車廂穿越黑暗的隧道,到達有光的站台,那是現實交通,亦可心理情境的反射:主角「妮娜」(吳可熙飾)是從鄉下到城市追夢的女孩,暗黑隧道隱寓她還在摸索衝撞,然而站台上的慘白微光,是她魂夢所繫的聚光?還是代價慘重的暮光?

趙德胤提供了解讀隧道的三種面向:首先是慢。到站後,人群如潮水各奔前程,妮娜最後一個走出車廂,有違常情的慢,暗示她心虛?忐忑?或是不知該怎麼走?

其次是無止境地行走。導演建構出多種與隧道相似的平行意象:不管是經紀人找她談案子的餐廳長廊(經紀人「體貼」地勸她:若有一點不開心,就不要接,妳自己做決定,閒廢多日,期盼上工的她能說不,敢說不嗎?)、抑或穿上紅色制式禮服要去金主房間的旅館長廊(為什麼還有其他穿著同色衣物的女郎迎面走來?她們是競爭者?抑或勝利者?)甚至要去面試前撞見的螺旋長梯(仰角上看去只有暈眩與迷惑)…渺小的她,孤單的她,只能在長廊中浮沉,看不到出口。

第三則是變色的青春。不管是要回鄉過年,或者接獲母親病重消息,坐上火車,從都市趕回鄉下,青綠的隧道出口,理應帶給她溫暖助力,迎到的卻只有冷嘲熱諷的旁觀清談,最後還是得靠她騎著機車去還債…隧道出口的光,懶懶地趴在遠方。

水餃能夠成為《灼人秘密》的萬用道具,應是趙德胤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靈光。首先,獨居在外的妮娜抽空就包水餃,那是經濟又方便的庶民速食,見證她的窮與窘;其次,戲中戲的餃子有玄機,藏有字條,可是妮娜每次吃食的時機拿捏,導演都不滿意,只能一再重來,餃子一顆一顆補,一顆一顆吃,還來不及吞,導演已開拍,台詞還沒說完,導演已喊停,噎到滿嘴的餃子,那是演員的苦;至於放飯時的便當,竟然還是餃子,然後還得計較冷了沒?有沒專人送達?那是演員的酸。

水餃不只是食物,也有穿心入腦的針刺功能。煮水餃要滾水,每回水沸聲響時,不是妮娜手機鈴響,就是意外發生,水沸聲,心亂聲,所有想講的話,趙德胤用滾水都說完了。僅剩的,唯一的水餃甜則來自靈魂伴侶Kiki北上陪她包了水餃,這份甜短暫又不真實,一切只因為現場出現了不該出現的狗兒。

狗叫聲是趙德胤的另類聲音魔法。妮娜家有愛犬,陸續出現哀嚎、討寵或競搶的叫聲,兼具著悲劇、鬧劇和醜聞的歧異多樣,聲聲入耳聲聲驚,如同一般人乍看宋芸樺和夏于喬,實在無法分辨誰是誰?她們飾演的Kiki是舊愛,3號是新恨,偏偏兩人就是同一相貌,妮娜面對她們的驚慌或迷亂,有如在天使/魔鬼的雙面世界裡跳起三人舞,更加厚實了妮娜的夢魘暈眩指數。

《灼人秘密》的主題在於妮娜用屈辱換來了機會,卻因此陷進夢魘之中,再沒能走出來。劇情類似奧斯卡名片《黑天鵝》,而該片的女主角剛好也叫妮娜,這不是巧合,而是再清楚不過的連結與指涉了。

因此,類似《黑天鵝》的戲中戲與夢中夢成為《灼人秘密》的銳利雙刀,目的都在凸顯吳可熙走上心靈顫動與外表鎮靜的鋼索時,就是最從容也最有層次的台灣演員。每回特寫鏡頭鎖定她時,她看似氣定神閒,不動如山,你卻能體會到有疾風怒火在底層翻攪的海嘯波濤。

尤其是排練性愛床戲時,「不帶感情,不帶動作」的擺pose,表面是從3D空間回歸平面構圖,卻比真槍實彈來得更有聯想力,也更有殺傷力,堪稱是趙德胤點到為止,卻最引人遐思的性愛狂想曲了。

建築符號同樣也是趙德胤的偏方。

史蒂芬金的短篇小說「1408」描述一間旅館有間房號就叫1408的鬼房,住進去的房客都沒能再出來。妮娜同樣在1408的房門外徘徊猶疑,終於進去後,身體出來了嗎?靈魂出來了嗎?趙德胤的符號運用,雖然需要一些知識連結,才能解讀趣味,但是答案並不難找。

另外,中山樓及圓山飯店的東方傳統建築意象,都在烘托男性威權/霸權,劇情重現了男性摧殘女性的實況,男人嘴臉對照著建築符號,有了相乘效果。一如那位經紀人在12點之後要求室內抽菸,立法的,玩法的,都是男人說了算。

「兒須成名酒須醉」,趙德胤整理出的成名代價就是不停「交換」,只是換來的卻是醒不來的夢中夢,從波蘭斯基的《水中刀》到艾洛諾夫斯基《黑天鵝》都有類似描述,這時候你或許就明白了,電影一開始捷運列車穿過暗黑隧道到達月台時,妮娜何以是最後走出車廂的人了。

再見瓦城:詩心的魅力

趙德胤的《再見瓦城》,有九十五分的高度。未能臻百的那五分,來自開場的湄公河,因為水淺,因為河短,少了離鄉背井,鋌而走險的緊繃與懸念,除此之外,我別無挑剔。

因為,趙德胤的素樸,承繼了侯孝賢的詩心;趙德胤的象徵,得著了蔡明亮的勁猛,他是台灣新電影的新世紀傳人。

《再見瓦城》描述的是移工的悲歌,泰緬邊境是趙德胤最熟悉的場域,但他不受地域綑綁,他知道這是一個永恆的人間議題,很容易就能轉換成普世共振的框架。一如《戀戀風塵》與《悲情城市》,趙德胤用了大量的生活細瑣來呈現一個時代靈魂,行行復行行,疊疊復叨叨,總括來說:錢、食和紙的交錯參差,既是紅塵俗世的現實複刻,亦是牽繫夢想的功利算計。缺了任何一個元素,人生就不真實了,人生徜若忙著求全,就難免失落更多了。

先談錢。從吳可熙飾演的蓮青泰國上岸開始,遇到的人都嚷著、亦伸手收錢,乘車要錢,住宿要錢,辦證要錢,交保要錢,還要寄錢回老家……四面八方的需索,蓮青沒有能力抗拒:有求於人,只能任憑宰割;所求不遂,只能暗自惱恨。

因此,好不容易掙來的每筆工資究竟該怎麼花?就形成了蓮青在曼谷生活時的必要盤算。吳可熙的功力就在於她其實目標堅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割捨之際,她比誰都果決,只是她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只用唇角的微微悸動,眼神的無奈凝視,書寫著她被血蛭咬噬的痛,沒有張狂,無需吶喊,面對命運時的漠然,就是她最頑強的靈魂。

拚命掙錢的第一目標就是要換來一張工作證,或者身份證。有證件,就不怕查察,有證件,工資待遇就不同,那是最最現實的現實。聽說有門道,蓮青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楚明白,吳可熙用耳朵和體態來詮釋那份堅決與懸念,由內而生的渴望,人與角色已然合而為一,既精準又動人。

工作證只是一張紙,卻暗含著承諾與憧憬。蓮青相信花錢可以買到承諾,因此願意交易、摸索與忍辱,不對等的權力關係,不成比例的交易結果,情況不明的摸索幻夢,都在呈現蓮青心中有執念,所以願意等待受折磨,一直到途窮。吳可熙最最情緒外露的一場戲也只不過是坐在阿國(柯震東飾演)摩托車後,讓雨和淚一起洗臉,然而所有的哀愁,早已穿透了整個銀幕,吳可熙給了角色靈魂,導演趙德胤則給了角色呼吸空間,才有了磁吸活力。

至於食物則是趙德胤渾然天成的人生書寫,有時則是素描,有時則是點睛工筆。

柯震東飾演的阿國第一次見到蓮青時,不曾好好看她一眼,不曾談過一句話,就讓出了比較昂貴的前座車位給蓮青,自願躺進會暈旋的後車廂。阿國的好心,蓮青明白,等停車了,拿出背包中的一罐食物給阿國,那是她親手調製的家鄉菜,答謝也好,報恩也好,相逢相識又蒙照顧,千言萬語,就讓可以穿腸入胃的小菜聊表心意。這一點,阿國亦是明白,趙德胤用食物牽線的巧思,就這樣悄悄埋了底。

接下來,蓮青每到一個場合都離不開吃,住宿先吃碗麵,等證也先吃麵,阿國總不忘帶來好吃的陪伴她……你或許不會忘記《戀戀風塵》中的李天祿如何對著不愛吃飯的孫子,碎碎唸著豬油拌飯的趣味,你應該也不會忘記《悲情城市》中,即使世界已經傾覆了,林家飯桌上一家三代,總有不同的組合在用餐,看似瑣碎的人生場景一再出現,那就是導演的刻意手痕:急,不濟事,吃口麵,喝口水,等待青山,等待命運……那是多透徹的生命哲理。

蓮青的心中,有一個大世界在等她,阿國卻是在看到蓮青的那一刻,就已來到世界的盡頭,能夠長相廝守,已然足夠。所以,他總有辦法找到蓮青,亦有藉口來搭訕與陪伴,最動人的無非就是就算只能送給蓮青一條假鍊子,那亦是一份癡心,看著他粗手笨腳要把項鍊掛在蓮青脖子上時,卻始終栓不好,頭臉好近,氣息可聞,空間只剩心跳聲,然後再悄聲承諾著:「以後,買真的給妳。」蓮青啥都沒說,亦沒點頭,但她守著,等著,我心知你心,一切都明白,就好。

至於後來的蜥蜴魔幻,趙德胤則是早早就埋下伏筆,蓮青才剛泰國,正在打聽工作機會,就聽見了「那個,妳做不來的」的訊息,可以不做,終究卻不能不做,《再見瓦城》描述的移工悲歌,我們時有所聞,只是從來沒想過用蜥蜴來做比方,是的,此刻唯有魔幻,才得著了更犀利的指控,在俗套中不落俗套,趙德胤已然是台灣最值得期待的新導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