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變色的青春,永遠揪人心腸,細看是枝裕和的雕刻刀法,在在散發出讓人歎息的能量!

同一物件,有時喜,有時悲,悲喜交織,斷難切割,人生因此豐富,藝術因此精緻。

是枝裕和執導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清水萌子飾演的小女孩小雪窩在行李箱中,混進新家:最後,小雪依舊以同様方式離開家。

一件箱子,兩款情懷,一生一死,一喜一悲,誰不唏噓?

小雪生日那天,柳樂優彌飾演的哥哥福島明帶她上街,看到了花花世界。兩人還抬頭看著駛向羽田機場的單軌快線列車駛過;後來,福島明和小雪真的坐上那班列車,只是有人有去無回。

 

同一班車,夢想美麗,真實殘酷,有了對比,惆悵自生。是枝裕和是個明白人,知道怎麼樣把故事說得深刻動人。nobodyk012.jpg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描寫YOU飾演的福島けい子,和不同男人生下了四位子女,他們相依為命,最後YOU還是拋棄子女,投到新男人的懷抱裡,坐這四位子女自生自滅。YOU是訂規矩的人,率先破壞規矩的也是她(這也是一種對比),說好要回來吃晚飯,真的準時回來;說過要在耶誕節前回來,卻再也音訊全無,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是枝裕和沒有指著鼻子罵YOU,他讓我們看到的YOU天生浪漫到無可救藥的女人,耽戀男人,卻始終摸不透男人的心,偏偏她又愛嬌嗲,連孩子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麼一位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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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不負責,福島明是長子,理應就要扮演一家之長,但也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要採買、烹調、持家和解決疑難雜症,所有的挑戰,所有的解圍策略,都讓擔綱挑大梁的柳樂優彌格外讓人心疼,他能因此膺選坎城最佳男演員,關鍵在那麼瘦弱的肩膀,卻要擔負那麼沉重的擔子;關鍵在他的清純眼神中,散發著再怎麼難過,日子還是要過的毅然。

從挑水、洗衣、等待過期的隔夜食物,失去童言笑語的童年,毋寧比日本的傳統悲劇《阿信》有著更讓人不敢直視的生命悲情。nobodyk010.jpg

 

除了對比,是枝裕和還在細節上精雕細琢,他的刀法,在在讓人動容。

 

其一,小雪生日那天,阿明決定打破母親規矩,把小雪裝扮得漂漂亮亮地上街,特別為她穿上小熊維尼的拖鞋,那雙鞋有氣墊,每踩一步,空氣壓縮後就會擠發仿熊叫聲,一步一叫,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純樸動人;但是夜半時分,沒錢坐車回家,也只能慢步緩走回家,夜半鞋聲,突然就變成了既刺耳又寂寞的不合時宜了。

 

其次,《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英文片名叫做《Nobody knows》,就是「無人知曉」之意,福島家住進四個孩子,房東不知?附近住戶不知?上課時間不上課,還在公園混,沒人好奇,沒人管閒?電影最犀利的一筆是房東新歡上門催房租時,意外發現房子裡多了孩子,房子裡髒亂一片,她卻也不求甚解,一聽說媽媽還沒回來,就打道回府了…成人的冷漠,城市的疏離,就全數聚焦在那個女人身上了。

 

第三,福島明認識了一位孤單的富家女水口紗希(由韓英恵飾演),在學校沒人緣,在家裡沒溫暖,卻意外成為福島家的忠實訪客,而且就在目睹福島明已經走投無路時,她也願意靠援助交際來掙錢資助。那一天,阿明看著她和男人走進旅館,守到她們出來,紗希把錢交給阿明時,阿明把錢拍掉,拋下一句:「我才不要妳的錢!」轉身飛奔離去。nobodyk013.jpg

 

阿明對紗希有好感,可是阿明不能吃軟飯,明明那麼需要錢,卻還是得有所為有所不為。阿明的奔跑身影,其實是一個受傷男人的悲憤眼淚,說不出口的無奈,觀眾卻全都明白了,這就是導演的功力。

 

附記:2004年,我沒趕上《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台灣映演,2014年先閱讀是枝裕和的散文集,我補上了進度,在此寫下我的歎息,希望It’s never too l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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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父親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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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大師柏格曼的父親是一位篤守教規,不苟言笑的嚴苛牧師,柏格曼在這種窒悶氣息下成長,一輩子都用作品質疑父親所信仰的一切;同樣地,日本大導演是枝裕和對父親的形容是:「我一心只想著不要成為爸爸那樣隨隨便便的大人。」不完美的父親,總有憾缺的家庭,一直都是枝裕和作品的必備元素。

是枝裕和的父親是灣生孩子,日本戰敗後倉皇返鄉,一路跌撞,一生失意,看在兒子眼裡,或許就說明了何以他鏡頭下的「生父」,總不如「養父」或他人之父。

這個「父親症候群」在他今年勇奪坎城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中,已經來到終極高峰。

中川雅也(Lily Franky)飾演的那位「爸爸」治,別無長技,全靠臨時工騙食,想吃好穿好,就掩護養子祥太去商店行竊,從偷拐搶騙到上不上學他都編得出一套堂皇說詞,這些行徑,完全不符合「好爸爸」的定義,但他並不是剝削童工的賊頭,他懂得甘苦共嘗,甚至從祥太直視女性胴體的眼神時,就挑明了問他:「早上起床會硬了吼。」多數老爸對兒子開不了口的青春騷動,他卻如此雲淡風輕地就開導疏了洪,他們沒有血緣之親,實質的體貼關懷卻更勝家人,偏偏,他怎麼也盼不到祥太能叫他一聲爸爸。

溫度,是這六位陌生人得能構成「家族」的主因,也是導演是枝裕和最高明的書寫策略:就在「晚來天欲雪」的困乏之際,端出個「紅泥小火爐」,誰不通體溫適?而且這只小火爐只有微溫,既不矯情做作,又有熱力透射。

例如,小女孩尤里因為家暴,因為挨餓,就被治的「熱」食給「招」走了;例如,寒冷冬夜裡,一家六口只需以布覆腿,圍桌吃碗湯麵,彼此噓寒問暖,家的感覺,自然外溢;例如安藤櫻飾演的信代媽媽擔心觸法,要送返尤里,卻在窗外聽見尤里爸媽如釋重負的談話,哪裡還能送羊入虎口?最後,全家就靠著信代媽媽被老闆資遣的那一丁點資遣費,終於能去了趟海水浴場,那種海風日光帶來的片刻而渺小的幸福,竟有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暈染之力。

對比,則是導演是枝裕和最偏好的處理方式,有時,製造了緊張,有時,則形塑了感慨。例如,爸爸掩護兒子行竊,曾經輕鬆得逞,亦曾有驚無險,一成一敗之間,已鋪排了未來風險;等到由哥哥掩護妹妹時,先是平和穿幫,再來就得聲東擊西,才免傷及童稚,然而觀眾的心,早就被撩撥得忐忑難安。至於最後靠著偷來的那兩根釣魚桿,完成父子交心的男人對話(Men’s talk),閒情逸趣中暗藏父子和解的真心關問,輕輕一筆,餘韻無窮。

《小偷家族》這一家六口都是生命魯蛇,各有不堪回首的傷心瘡疤,毋寧就是低賤世代的浮世繪,使不上力也搔不到癢處的社會救助力量,只能撕裂他們原本的相親相愛,當然更是紀錄片起家的是枝裕和最犀利的社會批判了。

不過,是枝裕和的溫火功力總能在關鍵時刻催人熱淚。光是盂蘭盆節闔家「聽」煙火的各自想像,就是窮人家只要同心,亦能自得其樂的人生幽情;至於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渾身濕透的孩子快跑返家,撞見雲雨過後的父母渾身汗漬的尷尬諧趣,更讓斗室春情有了會心一笑的力量。

是枝裕和就這樣信手拈來串成了庶民血淚,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或忘那短暫卻美麗的時光,那種盪漾在心頭的思念,遠比那些有血緣之實,卻是貌不合神早離的陌生人,來得更有重量,也更有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