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星夜之謎:舊翻新

很少人記得替你們家送信的郵差姓名,因為梵谷,Joseph Roulin這位郵差成了畫史上的響亮名字,梵谷至少替他畫過七幅畫,從他的身上切入,挖出梵谷生前最後時光的點點滴滴,不也是認識畫家的高妙切入角度嗎?

梵谷之死,是自殺?還是他殺?

傳統認知是自殺。維基百科的說法是:一八九○年七月廿七日,備受憂鬱困惱的梵谷用手槍對著左胸開了一槍,兩天後因傷重去世。

荷蘭梵谷博物館的官網則說:梵谷每天準時外出作畫,都準時回到旅館,那天卻遲遲未歸。直到晚上九點,才看到他帶傷返家,左側腹部血跡斑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梵谷說:「我想自殺。」

「不可能,想持槍自殺的人,要嘛頂著太陽穴,不然就對著自己的嘴,真要朝左側腋窩線的腹部開槍,身體要彎成什麼模樣才能扣發扳機?」曾經查驗過梵谷傷勢的Mazery醫生信誓旦旦指出:「若是近距離開槍,傷口必有黑色火藥痕跡,很髒,梵谷的傷口則是紅紫一片,而且子彈會穿越身體,不會留在體內。」當初,梵谷摯友嘉舍醫生不就是擔心梵谷體力不支,才拒絕替他取出體內的子彈。

以上論述來自Dorota Kobiela與 Hugh Welchman聯合執導的《梵谷:星空之謎(Loving Vincent)》,他們試圖替梵谷翻案,聲稱梵谷之死必是他殺的驚人推論。

理由之一,從傷口檢視,自殺之說難以服眾;理由之二,梵谷過世前六週才寫信告知家人,他心神狀態極佳,何以匆匆就厭世棄世;理由之三,梵谷面對友人追問的回答其實是:「我自己開的槍。不要怪其他人。」不要怪別人,意指開槍的另有其人。電影因此大膽假設梵谷是他殺,非自殺,懷疑是一位曾經不時丟石子攻擊梵谷的少年。

翻案,要有膽識,也要有人證物證。《梵谷:星空之謎》膽識過人之處在於故事核心就是要找出梵谷的真正死因。編劇把解謎工作交給梵谷晚年往來密切的郵差約瑟.魯林之子阿曼,他在梵谷死後一年奉父命要把梵谷生前最後一封信送給梵凡的弟弟西奧,偏偏西奧半年前已過世,這趟送信之旅成了尋人之旅,讓他得能遍訪梵谷最後時光見過的每一個人,從吉光片羽的訪談中完成梵谷生命拼圖。

電影雄辯滔滔,煞有介事,然而真相就像《誰殺了甘迺迪》一樣,始終混沌,連梵谷的受傷部位都有不同說法,只能證明傳說有謬誤盲點,卻不能直指究竟誰是兇手。因此追真相只是手段,透過這類虛實參半的「調查報告」,目的只是從梵谷的死因切入,再次燃起世人想要了解梵谷、擁抱梵谷的激情。

歷來的梵谷電影不計其數,《梵谷:星空之謎》若無新觀點,就難以吸睛。本片的探尋和回憶旅程,讓梵谷最後時光麥田、黑鴉、星空、醫生、郵差、少女和船夫都因而重生,全片由一百廿五位畫師全數模仿梵谷畫風,手繪出六萬五千張畫片,更讓觀眾有如從頭到尾浸泡在濃度百分百的梵谷繪畫世界之中,言談盡梵谷,觸目亦盡是梵谷,風景與畫作的對話互動,成就了一堂有趣的美術課。

導演也不忘故佈疑陣,例如,嘉舍醫生與梵谷既像伯樂與千里馬,似乎也暗自較勁,嘉舍的女兒瑪格麗特終身未嫁,房間裡一直掛著梵谷為她所畫的彈琴肖像,但嘉舍卻限制女兒與梵谷交往,怕她壞了大師靈感,這是父親的愛或妒?例如嘉舍不但收藏多幀梵谷畫作,而且致力模仿梵谷畫風,以致他往生後,鑑賞家花了好大工夫才能釐清哪些才是仿作……這類若有所指,卻又點到為止的線索不也吊足觀眾胃口,讓人遐想連連,更想從梵谷的畫作探尋他的心路幽微?

《羅丹:上帝之手(Rodin)》也有類似功力,藝術家傳記電影往往得照顧到「人」與「作品」兩個層次,人生愛恨糾葛,不能不提,但要畫龍點睛,讓人聞舊如新,羅丹與卡蜜兒的師生戀就是典型範例。電影中,熱戀時的羅丹直接向卡蜜兒借用她的作品,她也欣然應允;卡蜜兒成名後,羅丹只能選擇退展,以免卡蜜兒受到打壓。羅丹的「借」與「讓」都直接控訴了男女不平等的藝界實況。

不過,觀眾可能更好奇的是明豔聰慧的卡蜜兒沒能讓羅丹安心,反而是粗壯如牛,凡事不多囉嗦的露絲,才讓羅丹充份信靠,臨終前正式結婚。至於羅丹要替拒絕靜坐乖乖當他模特兒的文學大師雨果塑像時,只能在書房與工作室兩頭奔跑,靠記憶捏土;或者是透過孕婦摹寫巴爾札克的大腹便便模樣,甚至為了要不要露出巴爾札克的陰囊蛋蛋?幾乎翻臉……這類創作上的「內幕揭秘」,同樣讓人眼界大開。

梵谷生前未能賣出一幅畫(正確的說法是,唯一的一幅還是弟弟託人買的),死後一百廿七年,世人透過《梵谷:星空之謎》重新審視他的畫,唱著他的歌,想著他的孤單與瘋狂;羅丹作品全球可見,透過《羅丹:上帝之手》則讓人聚焦雕刻之神的人性與魔性,在在都說明了歐洲人懂得從經典取材,使其活化重生,值得參考。

阿莉芙vs.自畫像:露不露

對身體敏感又好奇,是人類天性,從胸前兩點到胯下一點,究竟露不露?或者怎麼露?一直都是藝術表現的爭議焦點。

台灣導演陳宏一的電影《自畫像》,讓我們瞧見了長達近廿秒的雌雄同體角色的胸部與下體,非傳統配置的性器官,讓人譁然,但是「他/她」的泣訴,為什麼沒有引發更多的共鳴與同情?

台灣導演王育麟的電影《阿莉芙》裡,三分之二的戲分都在探索變性人的欲望與感情,一位已經摘除了性器官,變性成功,一位則是即將要去動變性手術,前者關心著生命伴侶幸福,後者關心家族香火傳承與個人意志的完成,雖然劇情內容從頭到尾繞著性與欲望轉,卻因無意強調露多少,也不渲染露不露,反而催人熱淚。

因為,關鍵不在露不露,關鍵在於愛不愛。

一九九二年,英國電影《亂世浮生》入圍了六項奧斯卡獎,其中獲得最佳男配角獎提名的Jaye Davidson,從頭到尾都是以女裝造型亮相,風情萬種,讓男主角Stephen Rea神魂顛倒,然而最後衣裙一掀,第三點曝光,原來她是男性,男主角究竟因此還愛不愛他?這才是戲劇重點,電檢委員卻因為春光乍現,違反電檢條例,一定要噴霧。結果關鍵畫面一團黑,觀眾根本不知道銀幕發生了什麼事?

二○一七年的台灣其實夠開放,也夠解放的,限制級的電影很少去有爭論究竟哪些可以露或不能露,畢竟NCC都已經開放無碼的鎖碼頻道登堂入室了,尺度不再是焦點,境界才是本事,才看得出高下。

《自畫像》有強烈的政治批判企圖,蔡英文總統勝選的那一天,一位台大政治系女學生被害,眼睛都被挖了出來,她有意改變社會,但從父親到立委,遇到的男人都只覬覦她的肉體。行凶的是一名畫家,雖然參與過太陽花運動,理想幻滅後更加憤世嫉俗,女學生唯一的知音就是這名雌雄同體的自由人,平常的豪放瀟灑非常亮眼,敢愛敢恨,放縱欲情,卻得不到真愛,最後的全裸控訴,既聳動又讓人錯愕,因為導演不只要演員露胸,還要露點。

其實,不露,她的悲情控訴依舊成立;露了,除了滿足部分觀眾的窺奇心理,反而錯亂了焦點,未能對苦悶的靈魂給予更多的同情與慰問。

《自畫像》的問題就在於刻意走上性愛與欲望的偏鋒,一再標榜鞦韆式性愛體位,既無必要,亦無戲劇連動張力,反而因為刻意招搖,用奇觀譁眾,變相成為剝削。

《阿莉芙》不然。

導演王育麟想替那些困在肉體中的迷惘靈魂找出口,片名指涉的排灣族頭目之子阿利夫,早就確定了變性意願,他唯一不知如何面對的是父親背後的傳統,在抗爭過程中,卻意外讓拉子女友懷孕生子,王育麟採取的是類似李安的《喜宴》突圍/解圍模式,但他佔據了一個愛神的制高點,冷眼審視世間情愛的分分合合:包括拉子女友見人就放電的任性與率真;包括男性公務員因為一場變裝表演,誘發了潛伏的性向迷惑,也有著一切終究回不去的悵惘;包括已然變性的變裝酒吧老闆,「她」的水電工同居人卻始終把「他」當成好兄弟…。

面對紅塵男女生死相許的情愛迷障,王育麟在意的是愛,而不是欲;在意的是對望的凝視,而非窺奇的剖挖。刻意裝迷糊的,終究要面對;刻意閃躲的,終究要對撞,他讓相知相惜的愛來沉澱激情,來解套世俗的枷鎖。創作者的態度真的就決定了電影的高度。

痴情男子漢:歪歌傳奇

好的一首歌唱成歪歌,圖的就是想搞笑;但若把一首名歌硬是唱歪了,卻能產生化學效應,戲劇效果更勁爆更強猛,我們還要叫它做歪歌嗎?

台灣導演連奕琦執導的《痴情男子漢》就把四首名曲唱成了歪歌,乍聽之下,配器變了,唱腔變了,確實很像歪歌,然後在「引導劇情」/「劇情誘導」的交互作用下,產生了歪打正著的效果,他選中的老歌,再也不是老骨頭老靈魂迷戀的老歌,反而有如橫空出世,能讓年輕人驚豔的新曲。

《痴情男子漢》的核心趣味在男子漢要多「痴情」,才夠格叫男子漢?

連奕琦導演對的「痴情」定義其實極盡kuso能事,例如男主角的名字陳二崁,他的父親叫陳菊,二崁是澎湖村落,澎湖又叫菊島,直接呼應了電影到澎湖取景的地域連結,偏偏「陳菊」也是高雄市長,還是女性,如今陳二崁的老爸也叫陳菊,電影中陳菊來,陳菊去的,既是古人往事,又有今日政治連結,誰不捧腹大笑?

電影中的「痴情」的男子漢就是陳二崁。他暗戀校花洪曼麗,卻競爭不過不時霸凌他的同學Andy,但他不屈不撓,即使被打得遍體麟傷,也要對著心愛的人高喊:「我決定愛你一萬年年年年年……」他那個一路「年」到山高水長的「年」字尾韻,讓這首「愛你一萬年」的國民情歌不再只是傳唱舊版,而是豪(哀嚎)邁唱出了主角心志。

這時,電影出現了一位音樂說書人(你也可以說他是吟遊詩人)Leo 王,有時他是路人甲,有時卻也是劇中人,總是在陳二崁受苦之際,適時蹦出來唱唱跳跳,他接著陳二崁唱出的「愛你一萬年」換成了阿卡貝拉(a cappella)版,不但有人聲和音來呼應校園霸凌的主題,同時還有擊掌拍手聲,「模仿」或「重現」霸凌的肉身聲響,產生了拳拳打肉的音樂趣味,然而越是如此,陳二崁的「痴情」本色,不就更加清楚鮮明了嗎?

作曲家王希文形容Leo王的唱腔與演譯方式,有點像是地靈加魔神,把老式情歌加進饒舌韻味,晃頭晃腦地唸唱出本該細水長流的情歌,因而得著了完全不寫實,卻別具韻味的全新感受,一聽就難忘懷。

未婚懷孕是《痴情男子漢》的關鍵密碼,陳二嵌是由爺爺陳有力一手撫養長大,但他並非無父無母,陳二嵌的身世之謎,就在爺爺唱著「海波浪」的「悲傷的心情,沉重的腳步,勉強來離開;滿腹的苦衷,滿腹的痛苦,不願來流浪…」歌聲中緩緩道出原由,再換成女聲版本的「哀怨的人生,坎坷的運命,逼咱來分開;這款的心酸,這款的苦楚,誰人來體諒」帶出流浪京都,終得萬里尋母的劇情轉折。

王希文此時也使用了手風琴,悠悠拉出全曲的悲涼意境,那種江湖氣息,那份飄零心緒,其實是終究要陪伴陳二嵌走到楓葉紅紅的京都,走進庭院深深的豪宅,去探尋母親的多情與絕情。此情此景,不就是「夢醒時分」的樂聲穿透而進的最好時機嗎?

是,也不是。

不按牌理出牌的Leo王此時不再遵行原本歌詞中的「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改用饒舌唱腔唱出了「改良版/新詮版」的「你說你不該愛上他,是身不由己,你為了只想保持瀟灑,卻由不得你,大夢初醒,才發現自己太小看命運,才發現竟然是世間的陌生人……」就在新曲已然不受舊曲羈絆的時候,女聲詮釋的正宗「夢醒時分」才正式登場,從「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 你又何苦一往情深…」一路唱到「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原本已經走偏的歪歌,悄悄回歸正軌,曾經晃神,曾經迷航的情歌,就如此這般又穿心洗腦了。

是音樂說書人也好,是吟遊詩人也好,把豎琴換成烏克麗麗或手風琴,其實也沒有什麼差別,王希文與Leo王的音樂響起,就能賦予痴情魅力與愛情傳奇婆娑起舞的能量,就是2017年最動人的歪歌啟示錄了。

青梅竹馬:霓虹の魅影

霓虹,一種侵略手段。

從薄暮到清晨,光波直逼視網膜,在強光照拂下,肉身與靈魂都難逃它的襲擾。

霓虹,一種炫耀工具。

從商品到符號,從胴體到文字,不成比例的龐大光管,編織著夢想與誘惑。

Las Vegas用霓虹來召喚欲望,Time Square用霓虹來揭示流行。銀座與歌舞伎町如此;頂好商圈與三創大樓何嘗不是如此?

《樂士浮生錄》的古巴樂手們,即使在耄耋之年才能登臨曼哈頓,也不忘拿起相機拍下那一期一會的霓虹夜景;在那個沒有霓虹的山谷中,《神隱少女》的「油屋」澡堂,則是以燈火輝煌的澡堂「油屋」,召喚著八方神魅…

多數霓虹只是煙花,一時亮眼燦爛,轉眼間,只能在記憶中閃爍。尤其是那些只有光影,少了靈魂的設計。

大導演柯波拉1982年的《舊愛新歡(One from the Heart)》,故事背景設定在Las Vegas,美術設計師Dean Tavoularis耗資百萬美金打造了一條16公里的Las Vegas街景,一則求其逼真,二則要用光影註記主角的愛情濃烈與褪色。結果是,勞師動眾的結果,只完成了舞台劇的燈光變化就能書寫的意境。

燈光可以誘引你走進戲劇,但若只會玩光影噱頭,註定色即是空。相對之下,《青梅竹馬》中的楊德昌就遠比柯波拉高明得多,所有的霓虹都是符號,除了光影,還有霓虹的故事。

《青梅竹馬》的英文片名是《Taipei Story》,意指台北故事,楊德昌的策略是新舊並陳。男主角阿隆是剛從美國返台的大稻埕布商(侯孝賢),他的青梅竹馬女伴阿貞(蔡琴)則是建築商老柯(柯一正)的助理。大稻埕的舊台北儘是破舊衰敗的老宅,東區高樓的新台北則是冰冷的水泥建築,老柯感歎著城市高樓一幢幢起,卻沒了特色,出自何人之手已無意義。

1980年代的台灣正值經濟起飛的「台灣錢淹腳目」年代,更強勢的日本經濟則是連美國的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和洛克菲勒中心都買得下來,台北街頭盡是日商霓虹,一點都不讓人意外,觸目盡是富士軟片、NEC到SONY的霓虹看板,還有日語補習班的招牌,阿隆旅途經過日本,不忘錄下日本職棒轉播孝敬長輩,阿貞的妹妹雖對職棒毫無興趣,唯獨看到穿插其中的各式廣告時,看得津津有味……

《青梅竹馬》中沒有出現一位日本人,日本勢力卻無所不在,導演沒有一句批判,只讓你看見阿貞姐妹家四週都是巨大的霓虹燈,在色光閃爍下,渺小的人影顯得更小更卑微了。

氛圍是一種難以用筆墨形容的感覺,楊德昌沒花一毛錢搭景,只透過觀察與感受,只揀用現成的霓虹,就捕捉到了操縱社會的幕後黑手,他的霓虹寓言,只有走過泡沫經濟年代的人才能體會。

無聲勝有聲,那就是楊德昌的才情與功力了。

計程車司機:初心素心

堂一國總統,為什麼要視國民如仇人,非我族類全都列入黑名單?

只是一位演員,只不過是演過兩部電影,為什麼就被總統列入黑名單?

這位總統叫朴槿惠,她的父親朴正熙的獨裁與遇刺,是光州事件的導火線;這位影星名叫宋康昊,他主演過的《正義辯護人》和《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都直接批判了全斗煥執政時期,自發的民主運動卻遭軍警血腥打壓的往事。朴槿惠把宿怨舊賬怪罪到演出歷史真相的演員身上,確實匪夷所思,卻也說明了南韓霸閥政金的陰影依舊揮之難去。

豪奪政權的全斗煥用殘暴手段,鎮壓及屠殺在光州要民主反獨裁抗爭的民眾,在軍警威嚇與封鎖下,真相只有耳語,全無實據,媒體不但自宮,還甘為鷹犬,全靠一位「藍眼睛的目擊者」拍下現場畫面,傳送全球,才讓全斗煥政權無法再一手遮天。這位「目擊者」其實是人生地不熟的德國記者Jürgen Hinzpeter,靠著一位計程車司機協助,才完成這趟歷史採訪。

事件悲壯,然而《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卻拒絕哭天搶地的哀嚎與控訴,導演採取了從卑微出發,從平凡起手的旁觀論述方式。宋康昊飾演的這位運將,每天辛苦開車,卻沒錢替女兒換新鞋,還積欠了四個月房租,面臨「重賞」誘惑,確實很難拒絕。一旦冒險進出光州,德國人給付的車資就能一次付清四個月房租,他憑什麼拒絕?

他不是英雄,沒有滿腔熱血,也搞不清楚民主運動在爭些什麼?一切只因目睹了殺戮實況,甚至還真的被急著滅口毀證的特務一路追殺,靈魂中從來不曾想過的血性與義氣,就陰錯陽差地蹦現了出來。

《我》片的敘事魅力在於宋康昊掌握住「被動」原則,一路退閃,最後卻退到最前線,老子說:「水利萬物而不爭,故幾於道。」時勢烘托了他,他也順勢造就了時勢,卻寧願就此隱姓埋名。

他的悲情或汗水,只是讓大家知道,如非真有追查真相的記者,一本「初心」冒死採訪;若非有運將,一本服務乘客的「素心」,拚死護守底片,光州事件的真相難見天日。越不想招搖,越是舉足輕重;越想平凡,卻越是不能平凡,事與願違的現實人生,才讓一介魯蛇亦能成就非凡事功。

看完電影的觀眾都想再去了解光州事件的真相,這才是《我》片真正想達到的目的。至於朴槿惠的黑名單?就留給坐牢的她做紀念吧。

從麻醉2到紅衣2:好看

千萬不要小看台灣,有一群影視工作人員正在悄悄進行著脫胎換骨的革命工程。

你不曾看到台灣的電視劇組遠征約旦,「炸掉」了一間難民醫院。

你更難以想像機場捷運通車之前,竟然許可劇組人員把捷運車站都給「炸毀」了。

以上兩段描寫都是公視最新劇集《麻醉風暴2》的驚人內容,不管是「炸掉」或者「炸毀」,原本只是劇本上的形容詞,最後卻都由製作團隊結合美術特效人員,完成了視覺震撼,以前台劇不曾見到的內容,如今一一走進家戶電視之中。

甚至醫院只想健保給付,媒體只追求點擊率,都已忘記成立初衷的社會實況都成為批判內容,這麼辣,這麼勁爆的內容,標示著台灣電視劇組正在大力往前邁進,你在歐美影視看得到的內容,台灣劇組同樣要讓大家亦能看見。

態度決定了高度,能炸能爆,每起意外都與劇情有關,精緻而不粗糙,大膽而不躁進,觀眾自然就能看得津津有味。

好萊塢流行續集電影和系列影集,只要作品開創了風氣,就會有更多續集電影帶動產業鍵的運作,口碑帶動票房,也讓投資更有獲利保證,台灣如今終於也走到了這一步,前年的《麻醉風暴》大受歡迎,於是今年就有《麻醉風暴2》,同樣地,去年的《紅衣小女孩》創造了空前佳績,今年就有三大戲院系統一起投資了《紅衣小女孩2》。

《紅衣小女孩》導演程偉豪先剪裁了報章和電視節目的素材,夾議夾敘地把民間傳說的「魔神仔」傳奇結合色彩、聲音與空間元素,將老舊社區、幽黑錄音室和黝暗森林串連成驚心動魄的驚悚類型,到了《紅衣2》時,更將一位理應扶助受虐兒童脫離惡劣環境的社會局志工意外捲入神、鬼、魔的奇特經歷,發展成催淚的親情電影,明明是要嚇人的驚悚電影,最後卻要觀眾含淚走出戲院,導演的企圖心與功力,也繼續在色彩、聲音與特效格局上把國片帶向另一高峰。

同是是搞怪搞驚悚,九把刀的《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對校園霸凌做了極其無情的鞭笞,不但欠缺同理心的老師是個超級怪物,連以虐人為樂的學生共犯,最後都只能在毒藥報復的冤報中沉淪,但是人性本惡的偏激論述,加上太重血漿的結果,整體太過陰鬱。

相對之下,《紅衣2》的導火線聚焦在母女都曾有過的「未婚懷孕」的惶恐與「墮胎嬰靈」的恐懼上,恰與每年夏天都會發生的「青春墮胎潮」遙相呼應,再加片中的三位母親都因心有偏執,就有罣礙,就生恐怖,《紅衣2》根本就是一部從「心經」出發的驚悚片。

 演什麼就應像什麼,這是演員的敬業與專業,卻不是每位影星都做得來,電影中的許瑋甯的徹底變形,容貌極醜,手腳極僵,眼神極癡,一位被魔神困縛糾纏的角色,在她的詮釋下,有了讓人不敢正視,卻不得不驚服的表演,再次證明了她去年能以《紅衣》入圍金馬影后,絕非偶然。

台灣的電視劇正在進行質的革命,電影人亦在努力。程偉豪上半年交出的《目擊者》,不但在選材上重批了媒體生態,更創下八千萬票房,名利雙收;本周登場的《紅衣2》則是台灣電影的再出發,給觀眾好看,其實是影視市場的重要生存法則,從《麻醉2》到《紅衣2》我們樂見台灣也能有可自體繁殖的文創商機。

2017世界電影音樂獎:入圍

第十七屆世界電影音樂獎(World Soundtrack Award )的第一批入圍名單今天宣布,三大類的提名名單如下:

Nicholas Britell《月光下的藍色男孩(Moonlight)》

Justin Hurwitz:《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

Jóhann Jóhannsson《異星入境(Arrival)》

Mica Levi《第一夫人的秘密(Jackie》《Marjorie Prime》

Dustin O’Halloran《漫漫回家路(Lion)》(Hauschka聯合作曲), 《In the Shadow of Iris’》(Adam Wiltzie聯合作曲)

Kyle Dixon & Michael Stein《Stranger Things: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

Ramin Djawadi 《西方極樂園(Westworld)》,《越獄風雲(Prison Break: Resurrection)》、《活屍末日(The Strain)》

Rupert Gregson-Williams《王冠(The Crown)》

Dave Porter: 《絕命律師(Better Call Saul)》, 《諜海黑名單(The Blacklist)》, 《黑名單:救贖(The Blacklist: Redemption)》

Mac Quayle《宿敵:貝蒂和瓊(Feud: Bette & Joan)》, 《駭客軍團(Mr. Robot)》, 《尖叫女王(Scream Queens)》

Can’t Stop the Feeling《魔髮精靈(Trolls)》

詞曲:Justin Timberlake, Max Martin and Shellback

City of Stars《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

曲詞:Justin Hurwitz Benj Pasek and Justin Paul

How Far I’ll Go《海洋奇緣Moana)》

詞曲:Lin-Manuel Miranda

Never Give Up《漫漫回家路(Lion)》

詞曲:Sia Furler and Greg Kurstin

Runnin’《關鍵少數(Hidden Figures)》 詞曲: Pharrell Williams Performed by Pharrell Williams

感謝讀者PU告訴我:Runnin那首是Taraji P. Henson在辦公室急著衝廁所多次時的插入曲,對她跑廁所加上菲董唱著Runnin的部分印象深刻。

再見:珍妮摩露再見

沒聽過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別說你認識法國電影。

少了珍妮.摩露,法國電影就缺了一大角。

她是法國影壇1960-1970年代的三大女天后,相較於碧姬.芭杜的野性,凱撒琳.丹尼芙的冷豔,珍妮.摩露是最知性,也最叛逆的性格女星。

15歲那年,她告訴父親她想演戲,父親打了她一巴掌。這一輩子,她拚盡全力,要證明父親錯了。

她以路易.馬盧的《死刑台與電梯》,一鳴驚人。

她主演楚浮的《夏日之戀》,敢愛敢恨,風靡全球。

她主演安東尼奧尼的《夜》,撕裂婚姻假象。

結過三次婚的她,沒有被婚姻嚇跑,她說自己很樂於做愛情的奴隸,如果能有一間大房子,她要將生命中遇過的男人全都集合在一起,因為這些情人都是她的兒子。

她在7月31日辭世,享年89歲。台灣媒體忽略了她,但是文化週報沒有,蔡明亮也沒有。

他們在2008年一起合作過《臉》,那年,珍妮.摩露80歲。

在我的力邀下,他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珍妮.摩露。請參閱安東尼奧尼

在8月21日晚上十點播出的藍色電影院中,我製作了半小時的追思節目。

是的,我用聲音和版面追思巨星。

以下是蔡明亮的追思文章:

想看一間關閉已久的大旅館
我的朋友 一位泰國年輕導演找到的
不巧 管理員不在 進不去

之後 遇見一場暴雨
我們被堵在路上兩小時
望著車窗外的風雨世界
我告訴他藏在心中已久的一個念頭:
我想拍小康在異國的酒店與珍妮摩露相遇的故事

珍妮摩露? 朋友說 很老了吧?
我說 是 但不知道她有多老
不久 珍妮摩露走了

2008年夏天 我帶著小康
在巴黎一間時尚的茶館與珍妮摩露見面
她坐在僻靜的座位
等著見一位來自遠方陌生的華人導演
製片王琮幫我們翻譯
當然她事先就知道我的來意
大概心裡想著:
看你這小伙子要如何說服本小姐去客串你一場戲

我記得我當時故作和緩地說
您在亞洲有很多影迷
日本的藝術院線很早就發行楚浮的電影
香港特別有趣
60年代初就有一幫影評人直接寫信給導演
楚浮從善如流 用他們負擔得起的費用授權
讓香港的影痴們得以在大銀幕看到他的作品

在台灣 一直到80年代
我當時還是個電影科的學生
在剛成立的國家電影中心
第一次看《夏日之戀》的錄影帶版本
沒想到2000年 有台灣的年輕片商
在楚浮逝世的20幾後
一口氣引進了4部他最經典的電影

珍 您主演的夏日之戀
經過近半個世紀的時光
終究在台北的戲院正式上演了
珍 你不覺得很奇妙嗎?

珍妮摩露靜靜地瞪著我
一顆淚自眼角滑下
不久 她開口說:
蔡 你想要我演什麼?

她的聲音沙啞 低沉
在羅浮宮的拿破崙廳
我正頭痛著如何處理大餐桌上過多的擺飾
劇本描述的是一場奢華的宮廷式野宴
美術組還真弄來一隻烤鹿
但是我只想讓鏡頭裡只有珍妮摩露呀
珍妮摩露忽然現身

她說 我不想一個人在化妝間發呆
你們也不必理我 讓我坐在這看你們打燈
她才坐下 一位女管理靠近並輕聲道:
摩露小姐 對不起這把椅子不能坐的 它是古董

珍轉頭看她 淡淡地 低沉 沙啞:
不就是一把椅子嗎?
你覺得我會把它坐壞嗎?
那人訕訕然走開

她就一直坐在那三百年的古董上
靜靜等著我們把燈打好 把機位擺好
等著娜塔莉貝葉和芬妮亞當的到來
這三位楚浮不同階段的女主角
向來各自稱后 從未同台
卻在我的電影裡不期而遇

我讓她們赴了一個奇怪的無人宴
沒有主人 沒有賓客 沒有侍者
三位在銀幕上鋒芒了半個世紀的女伶
什麼場面沒見過 照樣怡然自得 喝酒談笑

芬妮亞當和娜塔莉貝葉走出鏡頭外去彈琴作樂
哼唱起那首「生命的漩渦」
正是珍妮摩露在她的成名作《夏日之戀》
親口唱的主題曲

當年美如月神的少女
如今聆聽著自己熟悉的旋律
珍妮摩露調侃地吐出一句:這是個陷阱

這是她送給我的電影《臉》
一句充滿機智 懸念 最美的台詞

我回想起那日茶館
珍妮摩露顯然非常喜歡我的男主角
一直看他 還讚他漂亮
當她跟小康擁抱道別時
我忍不住說:珍 下回請您跟康合演一部電影好嗎?

她深望小康一眼 回答我:為什麼不?
聲音沙啞 低沉
珍妮摩露給我設了個陷阱
然後就走了

蔡明亮 2017年8月 台北新店

時代重雷:爆炸2啟示錄

看過《他們在畢業的前一天爆炸2》,你就明白為什麼台灣這麼需要公共電視,特別是在演完第一集之後,有中國背景的愛奇藝台灣站就急著下架的爭議時刻。

愛奇藝「給觀眾更多樣的內容選擇」的下架理由,當然可笑,卻也成了《爆2》的最佳臨時演員,臨陣加演的中國打壓台灣戲碼,血淋淋呼應了《爆2》揭露的台灣困境。

愛奇藝播出《爆2》第一集時,一刀不剪,第二集卻斷然下架。播出,不意外,台灣人早就習慣了這種自由言論;不播出,更不意外,在那個一黨專政,一切謹守最高指導原則的體制中,中國對台灣的霸凌,什麼時候手軟過?

媒體報導說,關鍵在《爆2》系列中,濃濃的台獨對白與台灣優先的本士意識,觸痛了中國底線。其實,《爆2》撩動的意義,遠遠超過,更大過台獨話題。

關鍵在於多數的電視台只會用偶像劇和長壽劇餵養我們夢幻糖衣,不想,更不敢碰觸現實的壓力與苦悶,然而,不說不講,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想糖衣加工,只會讓媒體更沒重量,更沒人在乎。

公視存在的價值,就在於關懷弱勢,要從幽微處切入,言人所不敢言,為人所不敢為,而且不是大聲就好,更不是敢說就好,除了要言之有物,更要能打中要害,才會擲地有聲。


《爆2》的不俗,在於它不是只想撿拾三一八學運的口號,或去復刻台灣民主運動史上的激情時刻,而是編導踩上了更高的創作點,以更遠更廣的視野,讓每句口號,每個議題都有正反辯證,有擦撞,就有火花,有對比,才有思辨,才有回響。

《爆2》的犀利,在於創作視野的高度與廣度。

例如,三一八學運曾經高喊的:「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就是義務。」在片中就有了「當貧窮成為事實,打工就是義務」的對照組。窮學生要如何兼顧打工與學運?過勞的律師又如何在老闆見到財團就轉彎的現實中,繼續追求他相信的正義?

例如,台灣自詡言論遠比中國更自由,但是《爆2》卻用「言論自由又怎樣,還不是把它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來批判媒體只顧消費太陽花女王的心態。

例如,瞧不起當前媒體,想要重建新聞品質的浪潮社同學,不也差一點就把「聽說」當成新聞,直接發布?曾經反對財團壟斷媒體的同學,面對點擊率下滑的壓力,也禁不起財團招手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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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王丁筑不過唱了首「美麗島」就被舉報為台獨歌手,不錄道歉聲明就得賠二千四百萬,最後雖靠直播解圍,隨之而來的卻是連「好好唱支歌」的權力都遭剝奪,還有排山倒海的電話騷擾與從對面大樓直接射進臥室的雷射光霸凌……

例如,《爆2》不玩膚淺的排他遊戲。台灣學生可以大剌剌說:「我來自宜蘭,我支持台獨。」但是,中國交換學生黃茜,只須說「我來自安徽」,不對台獨表態,就算換來部份人的異樣眼光,卻也贏得更多人的包容。同樣地,黃茜可以嫌「大陸妹」聽了刺耳,何士戎也對同學揚言,再說「阿六仔」,就要翻臉。懂得尊重異己的恢宏視野,讓《爆2》更加氣勢湯湯。

還記得那首六四抗議歌曲《歷史的傷口》嗎?「閉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廿八年前演唱這首歌曲的,如今有人軟弱,有人屈膝,多少青春終究以「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的姿態,一路崩壞。《爆2》的珍貴與尊嚴,就在編導緊緊握住﹁幫我記得我還沒壞掉的樣子﹂的主軸,它不想,也沒有譴責那些壞掉的人,因為,不想壞掉的青春光熱才是人生最應謳歌的章節。

七年前的《爆1》曾經激盪出無數青春志氣,二○一七年的《爆2》則直接書寫著殘酷現實,正在鋪天蓋地噬咬著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影集中的年輕人即將畢業,即將進入社會,即將決定台灣的未來,公視透過《爆炸系列》記錄這個世代的骨氣與熱情,不才是公共媒體真正該做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