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探徐楓:又見俠女

清早搭了飛機到了香港,參加電影前輩君年先生的喪禮,殯儀館裡白淨肅穆,有濃濃的哀思。

二十年前,他支持徐楓成立了湯臣電影公司,想要在台灣電影的黃昏歲月留住一抹紅光,我剛好趕上了他們的第一部電影《醜小鴨》以及文學電影《殺夫》的拍攝,也先証了後來《好小子》的風光,《美人圖》及《心鎖》的爭議,也目擊了《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揚威海外的佳績。

後來,湯臣在拍出《霸王別姬》後,重心轉往上海,房地產、高爾夫球場及浦東開發成為湯臣的事業重點,電影產量銳減,《風月》之後,我則因為工作變動,聯絡就少了,湯臣也到了去年才又拍了《美麗上海》。但是每每和徐楓通電話時,她總是有說不完的電影夢,包括想在台灣再建一座影城,提供台灣影人更多拍片環境和機會,包括在台灣重建昔日上海灘風景,完成她想主演《江青傳》的心願……那對很多人而言或許都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但是徐楓一直是那種嘴上唸,心裡想,就會付諸行動的人,湯臣開始沒多久她就要進軍坎城,她也毫不避諱地說出她對坎城金棕櫚獎的渴盼,也無可避免地成為外人訕笑的閒話,但是她不在乎,事實証明,在她的努力下,《霸王別姬》真的摘冠成功,寫下華人影史上至今無人能夠匹敵的歷史,那天晚上,我親眼見到她心想事成的愉悅笑容。

這一切的往事,就在我搭機飛行香港的途中浮現我眼前,徐楓在電影的最前線衝刺,先生則是她背後最大的支柱,雖然也會叮嚀也會唸,也會用企業的標準細數電影事業的不長進不上道,但是沒有君年的支持,徐楓的電影製片人角色是不會這麼出色的。

今年八月徐楓受邀出任威尼斯影展評審時,我打了通電話給她(十年前,我曾陪她去柏林影展當評審,深切知道她的個性及耐力實在不適合接受折磨人的評審工作),那時,徐楓的身體不好,憂鬱症沒痊癒,在那之前,又在家摔了一跤,只能躺在床上休息,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遠行當評審?「沒辦法,太久沒出來了,再不亮相,人家都以為妳退休了!」這句話的背後代表著她靜極思動,又好想出發拍片了,她在掛電話之前告訴我:「多幫我看看好劇本,好導演,我們年底回台北時再好好幹一番!」

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再見面時不是年底,也不是在台北,而是在香港。

我比徐楓早一步到了殯儀館,看到她的兒子嘉嘉和同同摻扶著徐楓進場時,只能以心痛來形容,因為徐楓形容清瘦,整張臉瘦了一大圈,紮成馬尾的長髮,讓那張臉頓時更顯清瘦。徐楓的腳步很遲緩,但是眼神堅定有力,一眼看到我,就緊緊地抱了我一下,剎那之間,二十年的流水年華,全都擁上了心頭,我緊緊地回抱了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擁抱成了唯一能說的話。

隨後,進行各種佛教的祭拜儀式,徐楓的痛我沒辦法全都明白,但是從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的毅力,我感受得出她在相送丈夫的人生最後一段路程上,一定會堅強,一定克服所有的痛,表現出她最勇敢的一面。

佛教儀式中不時要跪拜,徐楓需要助手攙扶,有時腳步蹣跚,有時吃力撐持,但是她都一步步完成了所有的儀式,那份冷靜與堅毅,依稀彷彿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徐楓見到坎城影展降下中華民國國旗的不禮貌舉動,於是和我聯手向影展主席抗議的神采,那時,她的身體狀況也不好,到了坎城影展還住院掛急診,但是對國家的事她沒有手軟過,如今,有誰還為那面旗子在爭在戰呢?

喪禮後的洗穢宴上,徐楓強自控制傷心的情緒,面對著專程赴港協助處理喪事的台灣湯臣公司員工說話,她會好好的,她會堅強的,那群員工都在湯臣打拚了二十多年,忠誠老臣,面對著老闆娘,大家都一再點著頭。是的,老闆辭世,老闆娘會繼續帶領大家前進的。

那麼電影呢?臨行前,徐楓握著我的手,堅定地告訴我:「十二月我們台北進,我答應了胡志強市長,我一定會到台中參加金馬獎頒獎典禮!」有台灣電影,才有徐楓,有機會回饋台灣電影,徐楓不會遲疑。在堅實的握手中,我再度見到了胡金銓導演鏡頭下的那位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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