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之家:天涯赤子心


音樂是電影的外衣,一聽,就有如見到了電影的風情。
作曲家譚盾在《臥虎藏龍》中用擊棍和大提琴,替電影打造了動感和詩情;作曲家桑塔羅拉用空心吉他彈出了《斷背山》的空靈意境;法國作曲家Teddy Lasry則在《妮娜之家》選用了手風琴,替青澀和慘淡的往事,加註了一抹思念和惆悵的韻味。
《妮娜之家》這個樂器的選擇是精準而且明智的。手風琴有古風,有幽情,有鄉愁,在慢板樂章和優緩抽送,每個音符,每個音韻,每個情緒,都貼合著《妮娜之家》要撫慰歷史傷疤的主題,用最溫柔的惆悵樂音滑過觀眾的心田。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從敗戰中復國的法國政府陸續在城市鄉間成立了各式收容所,以「希望之家」為名,照顧受戰火波及而流離失所的孩子,因為他們多數都已家不成家,《妮娜之家》只是這類收容所的其中之一,當家的女人就叫做妮娜。
昨天,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明天,是遙不可知的未來;他們有的只是今天,但是,今天是什麼?是「相逢何必曾相識,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同病相憐?還是「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的怨憤不平?治療遠比毀滅費事耗力,復健所要承載的力道更勝毀滅,就是《妮娜之家》活在當下的難題與煎熬。
電影從一對姐弟身上展開,投靠妮娜家屋的孩子都是猶太人,都是折翼之鳥,他們的父母因為不同的原因被二次世界大戰的浪潮給襲捲吞沒了,有的等待著闔家團圓的日子,有的等待著同伴的撫慰,那是歷史的無奈,每間孤兒院都有相似的故事,《妮娜之家》不同之處就在於時空座標,在於猶太人的特殊背景,那是六百萬人慘遭殺戮,上千萬心靈受驚受怕的歷史黑暗期。
但是,《妮娜之家》真正的議題卻試圖從猶太人的劫難擴大延伸到普世人類。電影的時空背景縮聚在 1944年春天到1946年,從戰爭的尾聲到戰後重建的起步,電影的高潮在於一列火車將集中營救出來,劫後餘生的猶太孩子送到了妮娜之家。同樣是猶太孤兒,他們卻更驚恐,更悲憤,看到他們的臉龐和靈魂,你才知道原來同樣是悲傷與絕望的黑色,還是層次有別,淡淺深濃的墨色,不管名字叫黛、叫黔、叫黝或叫黮,都在表現不同層級的苦鬱,已經在2004離開人世的法國導演理查.丹寶(Richard Dembo)即時用他的鏡頭留下了他對黑色人生的解剖。
同樣黃皮膚,中國人不同於日本人;台灣人不同於大陸人;台北人不同於高雄人;富貴孩子不同於窮苦小孩…,這是簡單不過的人生現象,成因在於基因、歷史和環境。
《妮娜之家》將二戰中的猶太孩子區分為集中營和孤兒院兩類,集中營的猶太孩子親眼看到生離死別的淒慘,親身經歷鐵蹄和虎口下掙扎求生的日子,不相信人性,不相信愛心,苟且求生慣了的他們,被無情戰火誘發出了基因中的獸性,巨大的生命傷口,讓他們的眼睛寫滿了猜忌、貪婪與不屑,質疑著逃過火劫的人如何明白被火紋身的痛…
然而,原本就住在妮娜之家的猶太孩子,也沒有幸災樂禍的空間。他們或許不曾目擊死別,卻正遭受生離的煎熬;他們不是那麼虔誠的猶太信徒,不懂得宗教禮儀,不懂得傳統語言,而是朦懂地在夢想和等待中,盼望著一個早就被戰爭毀滅的幸福,在饑餓與茫然中,期盼著幸福之神的眷顧與降臨,卻也要抗拒著另一群猶太孩子的入侵與資源分享…《妮娜之家》是無可奈何的時空錯置,戰火下的軍人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戰爭下的孩子更是任人擺布,他們的生命與文化碰撞,激發出讓人歎息的生命火花。
曾經自編、自導也自演《看看我 聽聽我》的法國才女艾格妮絲.夏薇依(Agnès Jaoui)有一種讓人安定信靠的力量,她詮釋的妮娜就從眉宇間散發出這款迷人的自然力量,她無意塑造自己的愛心與慈母的偉大形象,反而是洗盡鉛華的樸實自然:小孩要她抱,她會搖頭說抱不動了;諸事煩心,她會抽菸嗚咽;她講不出任何大道理,只是用耐心和毅力實踐自己的工作和夢想,你如果把《妮娜之家》的手風琴主題旋律反覆聽上兩三個小時,空氣中迴蕩的氣息就像她正從你的身旁走過,忙著張羅家園小孩的吃食,敦請老師來教孩子法文,帶領著猶太孩子重新認識猶太教禮儀和傳統…那是一種今生今世悠悠流轉的呼吸。
理查.丹寶的鏡頭語言就像一幅清明上河圖,人物百十,神態各殊,有人工筆寫情,有人淡筆寫意,共同建構了一幅戰火離難圖。他踩著手風琴打造的主題旋律,沒有控訴,沒有批判,紀錄下無辜的孩子們如何在戰爭傷口下,吮血療傷,匍匐前進,在一個時間滴滴答,生命要繼續的人生平台下,得到慰藉的養份,重新邁開大步。
《妮娜之家》的風味有如手風琴,輕輕地拂進你心坎,久久不能忘,哀愁卻不喪志,惆悵卻不低迷,因為那都是從生命血淚中提煉而出的結晶,悲傷而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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