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謝晉拍出了根據古華小說改編的傷痕文學電影《芙蓉鎮》,透過從1962年到1979年的十七年間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對善良人性造成的扭曲和傷痛往事做了批判和揭露,漫長的時間,人際關係的對立與變化,透過對比的手法,產生了非常濃烈的戲劇效果。
《芙蓉鎮》的對比手法包括了今昔、人鬼與善惡。
電影的開場是胡玉音(劉曉慶飾演)和夫婿賣著米豆腐的市集盛況,終場則是胡玉音繼續賣著米豆腐,然而夫君早已自殺,身旁的男人換成了黑五類份子秦書
田(姜文飾演),她前後有十六年不能賣米豆腐,歷經十六年的滄桑和折磨,物是人非,這種滄海桑田的情境對比與唏噓浩歎,正是全片最鮮明不過的主題闡述。
開場時,胡玉音遇上了強索營業証的李國香(徐松子飾演),鎮民的冷嘲熱諷,寫下了日後李國香惡整胡玉音的前提,接下來李國香勾結芙蓉鎮的小地痞王秋
赦,打著「窮的窮、富的富」的口號發動一波波的階級鬥爭革命,鬥垮了胡玉音,沒收了她的家產,逼死了她的先生,發配成掃街的工奴。
小人得志的王秋赦,以極其誇張的表演方式,讓觀眾看到了他在發跡前衣衫藍縷的德行,繼而看到他加冠晉爵的吃喝嘴臉,以及唱歌跳舞不學無術的行徑,從
落寞到猖狂,從反覆到搖尾,從官僚到瘋癲,他每一階段的人生起落,活脫脫就是一頁充滿了對比的情趣的人情冷暖浮世繪。最後,他只能持續敲著破鑼嚷著:「運
動嘍!」因為,政治運動曾經是他的人生命運的轉捩點,也是他苟且人世,祈禱未來命運又能再翻盤的卑微心願,謝晉和鍾阿城的劇本就在這個善變的小人物身上找
到全片最根本的「對比」趣味。
善變的對比就是始終如一的不變。姜文飾演的秦書田是芙蓉鎮上的讀書人,熱愛民歌採集,也能寫得一手好字,但是出身不純正的知識份子,面對無產階級當政的險惡情勢,就被打為右派的黑五類份子,天還沒亮就得起身掃街,他的跌宕際遇正是人生悲情的實況對比。
然而在他掃街的石牆背景上,「千萬不要忘了階級鬥爭」的大字,從白亮而斑駁,一再變換的政治口號與情勢,也是有趣的美術與時光對比手法。不可一世的
李國香也曾一度淪為階下囚,甚至最後在冤曲平反的最後時光中,也還會與她一路迫害的秦書田在江上巧遇,豁達的秦書田熬過了「有時是人,有時是鬼」的曲折人
生後,心無掛恨,不忘叮嚀她找個男人嫁了,過著簡單的生活,迫害者與被迫害者的主客易位,不再有恨,取而代之的是和平寬恕,人生的善惡對比,到這裡就更加
豁然開朗了。
囂張跋扈的王秋赦肯定是不會有好下場,謝晉乾脆最後就讓他在江邊的石屋猛然就坍塌毀了,做為一個時代的終結,敏感的觀眾不會忘記他曾在這幢屋子裡發動的腥風血雨,然而,終究都是要過去的,正因為有對比的趣味在,滄桑的變遷對照,最是容易滋生心頭快慰的舒暢。
至於音樂與回憶則是謝晉另類的對比手法,胡玉音初蓋房子時的樂音撩動,春意蕩漾,正是人間好風景的註解音樂,事實上,後來胡玉音掃街憶想洞房花燭
夜,或者是做了米豆腐答謝秦書田照顧之恩時,都有華麗動人的音樂飄揚,慘淡的人生,對照音樂下的美麗片刻,音樂頓時成了艱苦人生最溫馨的滋養素,這也正是
傳統電影技法中最慣用的煽情手法了。
《芙蓉鎮》主題明確,手法工整且遵循傳統路數,並沒有太多故意挖空心思的創新,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四平八穩的敘事精神,卻也是當前許多電影或許不屑為之,實則無力為之的傳統。回首經典,重看《芙蓉鎮》,我其實看到了一個溫厚的長者緩緩說著永遠感人的人間摰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