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談Gordon Willis之前,得先談觀影時的感動。
我在本文的導言上,特別提到《教父》和《曼哈頓》兩部電影,一方面是其導演Francis Coppola和Woody Allen都是織夢說故事的高手,另一方面則是其視覺影像都如此撼動我心,但是我們多數人對於導演或演員傳奇都能如數家珍,津津樂道,很少有人提到這些影像如何像仙女一樣:帶領我們飄進夢幻國度之中。
我們曾經感動,卻忘了感謝。
向創造/捕捉這些影像的光影大師說聲感謝,或者向Gordon Willis豎根大拇指。
前兩天,在網路上讀到Gordon Willis的訃聞,心頭一驚,於是有了本文,聊表我對這位攝影師的追思與敬意。
Gordon Willis用他的作品,以及他後來的受訪文章,曾經告訴我五件事,每一個重點都讓我停留回味許久。
首先,他說:他們找我來的真正目的其實是來「design/設計」一部電影。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優秀的攝影師當然得熟悉攝影機、底片、燈光和沖印等技術細節(是的,底片等元素正在快速消失中,但是Gordon Willis在2004年受訪時曾經說過:「數位科技只是另一種紀錄影像的方式,它並不能取代思考。」),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要懂得運用攝影師的工具以最有效的方式來說故事。
他替《教父(The Godfather)》設計的對比光影,成就了這部電影的史詩氛圍。電影的開場是教父Vito Corleone要嫁女兒,戶外花園陽光明亮,充滿著婚慶的喜悅,但是依據義大利人的習俗,你不能在婚宴當天拒絕賓客的請託,於是你看見了Vito Corleone還得抽空回到他的暈暗房間裡,會見心中有事的賓客。Gordon Willis此時替電影設計了一個泛黃色色調(yellow tone)做對比,兼具著鬱暗、暈黃和古銅的質感,來襯顯黑手黨人處理雜事的暗室性格,你可以聽見Vito Corleone嘴巴唸著:「你們不是來慶祝我女兒的喜慶,而是帶難題給我。」但是他依舊逐一承諾。
外頭是明亮喜悅的世界,裡頭是沈重暈暗的世界,導演毋湏再多言語,。Gordon Willis用色調設計,就已完成了教父世界的矛盾性格。
其次,他每回拍戲前,不會期許自己去拍一部「偉大的」或者「藝術的」電影,他只相信:「I did what I thought was right, with good people.(我只是與一群好手用我認為對的方式來呈現)」
評論家都盛讚《教父》由上而下的暗室打光法,認為Gordon Willis替電影打造了一個迷人的史詩意像。其實那是為了解決飾演Vito Corleone的影星Marlon Brando臉上的化妝問題。
電影中的Vito Corleone嗓音很低沈渾濁,有點像破舊沙啞的錄音帶,特效專家因此在他口中設計了改變發聲的口器,但也因此使得他的下顎變得垂沈,面頰因此鼓起,Marlon Brando的臉型因此起了變化,上戲前都要特別化妝,黏貼乳膠面膜,讓老人肌紋更加鮮明,為了不讓化妝穿幫,不讓人看見太清楚的「人工」痕跡,從上而下的打光技法成了最佳解決方案。這時,Gordon Willis更採用了「低限」主義的打光法,把光源降到最低,用幽微的光影鋪陳暗室氣氛,微明與微暗之間,人物的幌動,暗沈的對話與浮動的情思,形塑了「經典」的黑幫「情義」與「交易」。
有這款化裝師,有這麼會演戲的演員…有這些好手相輔相成,攝影師的對策方案才能發揮如魚得水的力量。
第三,看不見的,遠比看得見的更有想像力。
《教父》由上而下的暗室打光法傳達最鮮明的意像是你看不清Vito Corleone的眼神。「觀其眸子,人焉廋哉」,不見眸子,其人如謎如霧,莫測高深,因而忐忑,電影中的星Marlon Brando如此,Al Pacino亦然,兩代教父的眼神都深不見底,他們的盤算、哀傷或者憤怒,在這樣的美學設計下,蘊積了不知多少倍的能量。
他的名言是:「是的,我看不見他的雙眼,但是我看見了他的靈魂。」藝術玩的不是文字上的狡辯,你看到了,也看懂了,就知他所言不虛。
最困難的是創意要能抵擋俗人的雜音。出錢拍《教父》的Paramount高層,就曾經嫌過這種採光術,讓他們看不清演員的臉,甚至還抱怨說這麼暗的色調,會影響到露天汽車劇院的觀賞質感(露天劇場是美國人偏愛的一種觀影選項,暗夜裡的銀幕又是一陣漆黑,觀眾啥都看不見了)。藝術遇上俗人,有時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幸好Francis Coppola沒有妥協,他的堅持,讓Gordon Willis的美學得以實踐,讓創意成為經典的必要手痕。
第四,減法比加法更能撼動人心。
《教父》的打燈法就是一種減法,稀微的燈光卻讓黑變得更有層次,也讓Gordon Willis贏得了「黑暗王子」的暱稱。
所有電影傳奇人物,都有獨特的電影淵源,他也是一位終日泡在電影院裡長大的孩子,自豪於只要聽見音樂,就可以分辨出是那家製片廠出品的電影。韓戰時他加入空軍,分發到攝影製圖隊(Air Force Photographic and Charting Service),學會了拍攝電影的大小細節。退伍後,他拍過不少紀錄片,經常下礦坑攝影,在那些艱困的拍攝場合中,他體會到「減法」的妙用。
有些話語,需要實例,才能讓人明白,減法論其實只要回頭看看《教父》的所有室內取景,應該就已說明了一切。不但《教父》如此,Gordon Willis也在《教父續集》一以貫之地完成了美學的串連,經典就是這樣書寫完成的。
最後,電影攝製是沒有方程式的。你,就是方程式(There is no formula. The formula comes out of you.)
關鍵在於這部電影的這場戲需要什麼樣的設計,才能完整表達?用最好的式表現它,做到它就是了。
Gordon Willis曾與Woody Allen合作過八部作品,有的黑白,有的彩色。《曼哈頓(Manhattan)》的明信片懷古風,我已寫在導言中了,但是大家更應參考的或許是他的《變色龍(Zelig)》,那是一部典型的偽紀錄片,Woody Allen飾演一位奇人,外觀會隨著環境變化,那是適者生存的本事,那也是用變色龍的寓言來嘲諷近代史的人性醜陋。
因為意圖檢視近代史,所以大量穿插了1920年代與30年代的紀錄片,全片因而採用黑白攝影,為了創造一種以假亂真的「古老」氣息,他得想辦法在底片上創造刮痕或者印記等「做舊扮老」手段,不但統一了全片的視覺美學,也讓時代風情躍然銀幕。
Gordon Willis曾經盛讚Woody Allen的充份信任與授權,在拍片現場總是他許可各項試驗,真要開拍前,Woody Allen會先來驗收,喜歡的,立刻開工,有意見的,他則會說:「我們這樣試試好不好?」是的,拍片很像打乒乓,有來有往,才好看,才精彩。導演遇見這樣的攝影師,是不是省了一半氣力?
心情雜記:
我們身處網路世代,常聽到有人說這是資訊爆炸的時代。但是那些令人目不暇給的資訊,是有用的資訊嗎?還都是人云亦云的囈語呢?為了寫作本文,讓我重新回味了《教父》、《變色龍》與《曼哈頓》,我只能說我是有福之人,重溫經典,回味大師心路,在在都是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