撼動人心的故事往往離不開成功,尤其是苦盡甘來的成功,陳可辛的《海闊天空》就描寫「土鱉」終成上市企業的成功傳奇,但是陳可辛更厲害的地方是他用光陰的流變來書寫成功,有了光陰對照,得來不易的成功格外讓人唏噓,偏偏,唏噓就是成功這盤人生大菜的最佳調味料。
創作常藏有天意,核心精神不論是有心或無意,悄悄就會側身劇本的字裡行間中,就看觀眾如何解讀了,《海闊天空》的核心對白就在飾演孟曉駿說過的那句話:「聽一個人說話,不僅要聽他說了什麽,還要聽他沒說什麽。」
先說那些清楚交代的話語:《海闊天空》的英文片名叫做《American Dreams In China》,描述1980年代的三位燕京大學學生:成東青(黃曉明飾演)、孟曉駿(鄧超飾演)和王陽(佟大為飾演),一心一意要到美國深造,但是成東青簽証遭拒,孟曉駿順利到手,王陽主動放棄。不管是前進美國或留在中國,人生路途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風景:赴美的人,夢碎了;留下來的,卻實現了中國式夢想。
從這個脈絡去理解《海闊天空》,很容易就會歸類成勵志電影,看著成東青與王陽在任人羞辱的窮途末路下,先利用肯達基空間教授美語,再揀空屋白手興學,終成補習大戶的歷程,一路都在販賣著美國夢,也利用了從指縫中溜走的美國夢,土法煉鋼造就了自家夢想,這種善用時勢自創生機的成功術,精準在空氣中溢散出「啟發」荷爾蒙,足可誘導觀眾去蘊釀自己的夢想,特別是搭配一心一意要紹述爺爺和父親志業的孟曉駿只能去餵老鼠和端盤子的僕役人生,「土鱉」亦能成「大器」的「民族」自信心,成了電影刻意宣揚的正面成功魅力,也反映了陳可辛的市場風向觀測眼光。
1988年,孟曉駿拿到了美國簽証,在領事館門外,對著大批排隊等候的群眾高喊著:「America , here I come!」群眾頓時響起了如雷的掌聲,1960年代曾經為台灣人熟悉的景像,將近卅年後橫移到了中國,但是1989呢?電影完全跳過了關鍵的1989年,北京的大學生們怎麼能忘記1989年?是的,我指的是天安門事件,唯有跳過1989年,唯有跳過天安門事件,《海闊天空》才能順利通過審查,拍攝及上映,《海闊天空》標榜中國人願像韓信那般甘受胯下之辱,終能成將候,如今全面向錢看的中國企業主,誰不是跳過那頁歷史,且看今朝嗎?不談,不碰政治,才是「適者生存」的不二法門,《海闊天空》悄悄滲透的生存與成功哲理,豈不聰明到讓人心驚(哎,識時務才是俊傑)?
成東青等人成立了專攻美語的「新夢想」學校,直接採用了美國試卷,因而吃上剽竊和侵犯著作權官司,逼使他們坐上談判桌。成東青先用強記法,展現了他過目不忘的誦背本事,折服美國人,既而慷慨陳詞,簡單說一句sorry後,就以公司上市之名,挾著強大的市場實力摔開版權需索,從競爭變合作,果然逆轉勝,這招「避其鋒芒,另闢戰線」的談判策略,值得喝采嗎?主角的勝利是否混淆了我們的義理判斷?過去丟臉的事,就付錢唄(能用錢解決的就不是啥大事),有實力才有發言權(以前談授權,不是喝了八杯咖啡都還見不到人嗎?)。
「土鱉」成大戶,是《海闊天空》歌頌的奮鬥傳奇;「土鱉」變大戶,則是《海闊天空》最具說服力的視覺符號。看著成東青從鄉下土豆進城時的傻蛋模樣,到後來儼然一方之尊的內斂自得,《海闊天空》的美術與服裝考據,精準浮現了時代風貌,光從成東青的鏡片、汗衫與髮型變化,既寫實又傳神,光陰的印記是那麼地清晰明白,再加上陳可辛是那麼明白通俗歌謠與時代的互動關係,從「一樣的月光」(強調的是「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外面的世界」(這是陳可辛的愛用歌曲之一,(在《如果.愛》中就已多次使用)到「光陰的故事」(陳可辛先是遵守原唱歌詞的「愛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既而增加到「改變了三個人」,再用三位男演員的輪唱版本,呼應電影的三男主題),各有其歲月與人生的觀照力量,算是用心又用力的音樂書寫了。
這些從台灣發跡的時代歌曲,《海闊天空》刻意刪去了台灣的本土特色(畢竟中國人不懂新店溪、諸葛四郎與魔鬼黨…),卻註記了台灣歌謠的時代穿透力,再搭配共黨社會下必唱的「國際歌」,以及陳可辛難忘的港歌「海闊天空」,今昔對比的力量悄然形成,三位主角歷經滄海桑田的外形變化(那是光陰的蝕刻趣味),再搭配緊叩人心的歌曲主題,《海闊天空》的光陰交響曲就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