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王藍在他的名著《藍與黑》中的第一章,破題就只用了這兩行字:
「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
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
《藍與黑》的這兩行字,恰好也適用於詮釋英國導演Terence Davies 2011年作品《深海謎情(The Deep Blue Sea)》的女主角感情困境。
Rachel Weisz飾演的Hester嫁給了德望兼具的法官 William( Simon Russell Beale飾演),但那是白髮紅顏的搭檔,加上 William還有位言語苛薄,對媳婦極盡挑剔能事媽媽,誰都想問Hester究竟愛不愛?這段愛情,她圖的究竟是什麼?因而一旦Hester遇上了活力四射的空軍飛行員Freddie(Tom Hiddleston飾演),她的出牆喜悅,就在這種「視覺」與「生活壓力」的比較下,輕易贏得觀眾認同。
Hester該如何面對這兩段情?《深海謎情》選擇了一個極其犀利的開場:Hester關緊門窗,塞緊縫隙,備妥遺書,她要自殺。是丈夫折磨她,不肯放手?還是遇人不淑,讓她人才兩失?《深海謎情》卻提供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只因Freddie忘記了Hester的生日。
天啊,只因為忘了生日,就要自殺,逼得Freddie一輩子都活在「我是罪人」的罪惡深淵中嗎?Freddie在片中的高聲抗議,道盡了他的自私,卻也說明了他的心虛。
情人的生日,對多數戀愛中人而言,都是不能忘,也不該忘的重要日子,忘了,不代表不愛,可是愛得正深正濃時,誰會忘記愛人的生日?Hester或許挑剔了些,或許真的太把Freddie逼上絕境了,但是Freddie就此決定分手,拒當罪人,不又証明了Hester的以死相逼,正好說明了她對Freddie心意不堅的灰心與失望?
情人間相互熬煎之苦,非外人能夠體會,《深海謎情》不想夾纏在無解的是非對錯上,電影的魅力在於如何呈現Hester兩段情的兩種境界。
老丈夫,意味著財富與權勢,年輕情人意味著熱情與活力,前者唯物,後者唯心,這也是William初訪Hester的幽居房間時,不敢相信Hester甘於如此清寒,只為與情人相聚,但是導演Terence Davies真正厲害的地方卻於安排Hester與Freddie一起去畫廊參觀立體派畫展。Cubism在1940年代可是藝壇主流風潮,習慣出入上流社會,出入有車代步的Hester難免也想附庸風雅,但是只會開飛機與敵作戰的Freddie卻完全欠缺藝術細胞,看不懂這些積木組合,他坦白說出自己的意見,卻換來Hester的白眼,她的表情似乎就是嫌他沒知識沒學養,偏偏此舉就打中了Freddie最心虛的階段弱點:他是白丁,如何與鴻儒競爭紅顏?於是他就此發飆,不但咆哮畫廊,丟下一句:「我去看印像畫派好了!」轉身就走。
愛情沒有階級,情人該是天平,不該分尊卑,事實上偏非如此,透過一場畫展,Freddie有膽無腦的個性就已昭然,再搭配兩人事後和好,Hester悄言問他:「你為什麼要去看印像畫派?」Freddie笑著回他:「因為有Money啊!」其實,不是Money,而是 Monet,一字之差的語言遊戲,既消遣了Freddie自己的嗆俗,也化解了文化落差的尷尬。
Freddie忘了Hester的生日,沒有送禮物,但是William呢?他的禮物則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非常知識份子的禮物,那是當初以學者之尊吸引Hester下嫁的原因之一吧,這點文明氣質,又豈是只會泡酒館,畫酒拳,唱小曲,把辣妹的Freddie能夠望其項背。
但是,愛情如果全靠條件設定就能搞定,就不叫愛情了。Hester刺激了Freddie,卻也逼走了Freddie;William耐心等候Hester的回航,Hester卻也只能淚眼擁別,想要的,要不到,不想要的,只能狠絕話別,愛情這把小刀就這般剮切著情人的心。
Terence Davies是最會重現老英國風情的導演,總愛把兒時聽過的小曲悄悄滲透進電影中,《深海謎情》中的酒館合唱或者防空洞重唱,都有著昨日重現的溫度,但是最犀利的選曲卻是從片頭就滲透進來的Samuel Barber「小提琴拹奏曲(Violin Concerto, Op. 14)」。
考慮有三:第一,此曲創作於1939年,吻合電影時代背景;第二,小提琴如泣如訴的琴韻,恰似女主角情海迷航的際遇,她換了停靠港灣,享受蜜甜,風雨卻更猛;第三,Barber當年創作此曲是受富商委託,專為小提琴家Iso Briselli而創作的,樂曲分為三樂章,前兩樂章氣勢非凡,備受好評,第三樂章卻不被Iso Briselli接受,要求修改,但是Samuel Barber不肯,雙方鬧到翻臉,Iso Briselli因而錯失珠玉,樂曲卻成了傳世名曲,人生遇合的樂曲傳奇與戲劇故事是否平行共振?
《深海謎情》是部精緻小品,人間自是有情癡,迷戀與惆悵的萬般滋味盡在其中,適合多情人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