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杜琪峰能超越杜琪峰!這是豪情萬丈的廣告詞,唸起來雄壯威武,深究起來卻未必真有道理,香蕉比香焦,才知進化了多少!要拿香蕉比橘子,就很難說究竟是香蕉真好,或者橘子遜色了(反之亦然)。
關鍵在於杜琪峰的新作《毒戰》,究竟創造了什麼不凡的新章節?畢竟,不論是進化或者超越,最終的檢驗基準,都難免要問新意何在?
《毒戰》的關鍵人物在於獵人張雷(孫紅雷飾演)與獵物蔡添明(古天樂飾演)。張雷是幹練警長,最愛以身試毒,甚至不惜假扮毒販,虛與委蛇,正面交手;蔡添明則是製毒的毒梟,因為工廠爆炸,被警方扣押,為求活命,他只好逐步出賣同黨。《毒戰》中最精彩的冒牌戲就在於蔡添明與張雷合作,想要引蛇出洞,於是先扮毒販,結識了漁港大亨,既而再模彷大亨談吐,與正牌毒販交易,虛而實之,虛而實之,張雷乍看不甚明白的冷漠,其實是想「複刻」對手德性,最終還是得以身試毒,才能通過驗証的交手戲,從鋪排到節奏,都掌握得極其流暢。
問題在於,如果沒看過《不可能的任務4:鬼影行動(Mission: Impossible – Ghost Protocol)》,或許會從這場「雙重冒牌」戲中,盛讚《毒戰》的編劇功力:探員先一步攔截交易甲方,取得必要資訊,再化身甲方與乙方交易,進而達到了偷天換日的奇襲效果,確實很會掰。一旦明瞭一切其實有所本,結構源出於《鬼影行動》,或許就只能摸摸後腦勺,尷尬地嘿嘿笑上兩聲了。
我不是見不得這種向好萊塢取經(或曰致敬)的手法,見賢思齊,進而發揚光大,未必不好,例如杜琪峰在《文雀》中,借用了《秋水伊人(The Unbrellas of Cherbourg)》中的雨傘舞影與《萬花嬉春(Singing in the Rain)》的雨中歡情,就讓黑道中人的生死交易另添了詩情意境,就是極其不俗的「借用」與「超越」,想法有別,手法不同,就算情境相似,也就難以挑剔了。
偏偏,《毒戰》的這場戲只是複刻,偏偏,直接借用好萊塢現成橋段,就橫柴入灶的拍攝手法,不正是1980-1990年代港片最引人詬病的加工手段嗎?杜琪峰如此輕易妥協,留下如此鮮明的複刻手痕,確實出乎意料。
此外,到中國拍攝黑社會電影,確實有些局限,《毒戰》中對反派角色的描寫,固然已算露骨,卻仍未脫《神探亨特張》的框架,從毒梟到毒販,所有的壞人都是香港人,即使最後戰到全軍覆沒,還是中國警方的意志與勢力得到最後慘勝,古天樂的蔡添明一角,就算使盡渾身解數,卻終究未能清楚交代他貪生怕死的基本性格,甚至他在敷衍警方或者反制警方的勾心鬥角,都只像是跳不出如來佛手掌心的孫悟空,註定白忙,得不著同情,反而只有唏噓。
不過,《毒戰》亦非一無是處,林雪為首的毒梟七人組,有如販毒七蛟龍,神出鬼沒,又若無其事地灑下天羅地網,全方位觀察探底的佈陣模式,確實可與《鎗火》中保鑣兄弟的互動卡位相媲美;郭濤與李菁飾演的大聾小聾,原本視蔡添明為救命大哥,沒有冥紙,就燒人民幣以祭大嫂的那場情義戲,呼應葉璇自知已難逃命,卻堅持要穿好皮靴子的反覆掙扎,都屬《毒戰》中神來一筆的青春惆悵了。但是,大聾小聾終究還是得拔槍相殺的轉折,亦多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歎息了。
《毒戰》選擇玉石俱焚做終場,當然是想將殘酷暴力美學發揮到極致,眾皆伏法,符合了邪不勝正的電檢準則;警方悉皆為國捐軀,則可以搏忠義美名;再對照最後的毒液死刑寫真直播,「歹路不可行」的微言大義,亦再清楚不過,晚風蕭瑟,杜琪峰終究沒有超越昨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