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導演陳可辛的新作《武俠》,撿拾了不少前輩的創意點子,完成了武俠電影的階段性進化工程。
《武俠》的主軸在敘述七十二地煞的少主唐龍(甄子丹飾)厭倦江湖上的腥風血雨,背叛父親一手創建的組織,遠走雲南他鄉,以劉金喜之名,娶妻阿玉(湯唯飾),生子落戶,低調務農造紙,卻因為撞上江洋大盜搶劫肉鋪,即使用了最低調的武打招式克敵致勝,卻也引來捕快徐百九(金城武飾)上門驗屍,使得他的身份再難隱藏,昔日恩仇必需一次了斷。
江湖俠客隱姓埋名的傳奇,其實歷史悠久,從史記《刺客列傳》到古龍小說《三少爺的劍》都有過類似描寫,不但加拿大名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也拍過大隱隱於市的《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連台灣導演蘇照彬去年的作品《劍雨》也有著相似情節;至於以刑事辦案手法,分析高手過招的事理細節與邏輯推論,也與2010年兩部賣座電影有著異曲同工的相似脈絡:徐克導演的《通天神探狄仁傑》和英國導演蓋.瑞奇(Guy Ritchie)執導的《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武俠》的主軸點子其實並不新鮮,關鍵在於陳可辛用什麼方式來說這個故事。
陳可辛的料理手法採軟硬兩味。軟的交給金城武,硬的交給王羽,兩味交疊之後,名為《武俠》的電影,比起傳統的武俠片,就多了三分進化趣味了。
武打身手遠不如甄子丹的金城武,換用心靈運算的文戲來對抗甄子丹的武戲,原本就是相當妥適的戲劇安排,只是陳可辛用更精準的「精」、「癡」本色,來詮釋金城武飾演的徐百九捕快,就更有趣味。
精,是一種正經八百的筆觸,凡是刻意掩飾的犯案細節,無一能逃法眼。精的功能像鹽,把平淡的料理提調出了滋味,讓一件官府只求快快結案升官發財的命案有了全然不同的視野,把一件巧合連連的農民殺人命案拼湊回江湖高手精心算計的機關盤算。這種推理趣味,多數電影都做得到,即使《武俠》的科學辦案手法巧妙溶進了穴道、經絡和氣功等傳統武俠的必備元素,不但雄辯滔滔,也很能自圓其說(一連串的高手過招,都不忘拳打太陽穴,以呼應徐百九的理論),真正的新意卻在於金城武的癡。
癡,則是一種執信不悟的傻勁,不肯接受表面事實,一定要窮根挖底找出真相。癡的功能像糖,讓苦澀的料理變得可口,不管是徐百九拔刀砍向劉金喜的肩頭,一砍就見血的驚愕譁然,或者夜訪劉家人,主人都下了逐客令,他卻能回應一句:「那我先去睡了!」那種死纏活賴不肯走的黏勁;甚至夜半三更還會來到劉金喜床前觀察他呼吸的唐突行徑,都讓一件刑事調查案件多添了三分喜感,緩和了緊繃膠著的情緒。金城武的喜感表演,確實逸趣橫生,再度印證了他最擅長這種癡情不悔的表演(從《重慶森林》到《如果.愛》皆然)。
更重要的是陳可辛和對金城武的角色設計。徐百九名為捕快,實為書生,一頂西式盤帽,一副金絲框眼鏡,一襲棉布唐衫,再加上一把雨傘,組成了華洋雜處的特殊混血趣味(電影的時代設定在清朝末年);再加上地理位置明明就在雲南,通片演員卻只有金城武一人操四川口音,其他人全是標準京片子,從外型到口音,徐百九有如鶴立雞群,想不注意他都難。正因為是書生,即使有官職護身,當他面對正邪難料的劉金喜,帶他走森林捷徑回縣府的那場戲,他的倉皇跌撞,就讓人有如再度看到《倩女幽魂》裡忐忑難安的寧采臣(張國榮)了。
至於王羽復出影壇主演的七十二地煞教主,則是陳可辛為他量身打造的特定角色,精準又有神。
首先是他的大光頭(外加一小尾辮子)造型,有如《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裡飾演大魔頭寇茲上校的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其次則是他刀槍不入的鐵布衫功夫,實踐了武林大俠的神話(呼應了王羽在過去武俠電影中營造的俠客傳奇)。
但是真正的好戲卻在於他如何面對「逆子」與「乖孫」的那場餐桌戲。
傳統武俠電影都很愛在餐桌上明爭暗鬥,從《大醉俠》、《龍門客棧》到《臥虎藏龍》無一不有,只是到了陳可辛的手中,隔桌對峙的既是理念不同的對手,卻又是血濃於水的親人,初次見到孫子的祖父理應含飴弄孫,他也刻意溫言婉語,卻是句句言不由衷,因此才讓孫子都坐立難安,才會放聲大哭,他隨之而來的斥罵,就給人隨時會變臉的威脅感,最後乾脆把孫子雙腳一握,倒懸空中。血緣親情無濟於事,江湖只見生死的決絕無情,在王羽的詮釋下,確實到味。
唐龍是背叛家門的兒子,唐龍的人生選擇,重創了重視父權傳統的幫派倫理,連兒子都管束不了的教主,再不清理家門,做出了斷,又如何御下?但是王羽在餐桌上憶述起唐龍少年往事,卻也是近年來的華語電影中極其少見,讓人驚心動魄的「愛恨夾雜」論述。當年父親指樹為盟,以花開承諾歸鄉時節,失望的孩子最後一刀將樹砍掉,「樹都沒了,你又怎麼回來」的詛咒,對於父子矛盾等同畫下最畫龍點睛的一刀。
只可惜,這場解不開心結的父子決鬥戲卻以突如其來的電擊收場,讓人既錯愕,又亂了套,留下了極不是滋味的意外,應是全片最失算的敗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