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不起專業,看不起當朝紅人,是法國導演哈杜.米赫羅(Radu Mihaileanu)執導的《交響人生(The Concert)》刻意炒做,以帶動戲劇高潮的手法,但隱藏在戲劇矛盾底層的微妙情緒,卻也頗值得玩味。
平反,是《交響人生》的第一主題,用偏鋒來平反則是《交響人生》設定的戲劇基調。戲走偏鋒,所以陸離,再也不能拿常情來衡量論評了。
《交響人生》的主角是波修瓦樂團慘遭政治鬥爭下台的指揮家菲力波夫(由 Aleksey Guskov飾演),他淪落成劇院裡的清潔工,雖然還是可以偷偷地聆樂比畫,過過隔空指揮的乾癮,但是他對舞台上的樂師程度很有意見,今不如昔,可以解讀成失意老指揮看什麼都不順眼的不滿心情,只是這種「造反有理」的雄辯逞強,卻是哈杜導演深信不疑的劇情動力。
因為菲力波夫好不容易騙到了一次前往巴黎夏特雷表演廳演奏的機會,他必需私下重組樂團,冒名頂替,於是一方面號召昔日樂師重聚,另一方面則各地尋訪流落民間的樂師,他們或許都有猶太血統,或許都不見容於俄國共產黨的領導人,被迫遠離舞台,靠著一身音樂本事,在江湖行走混飯吃,有的人混跡吉普賽人群,縱歌自適;有的人則是在替色情電影配樂;有的則是在菜市場裡偶而拿起樂器自娛娛人……即使他們早已退出舞台,但是早年根深蒂固的樂藝訓練,卻讓菲力波夫「相信」臨時組合的雜牌軍,也遠比正規樂團來得很稱頭,更體面。
如果當成稗官野史來看,《交響人生》的劇情設計是既離奇,又傳奇的(就像劇院經理所說的:「真有神蹟發生了!」)不過,哈杜最大的問題是他刻意迴避了「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的嚴肅真相,把一切歸諸於奇蹟神話,毋寧是太過一廂情願的草率邏輯。
就算哈杜認定這些高手早已用靈魂來擁抱音樂,即使早已不再勤奮練琴,早已疏忽了演奏默契,即使指揮棒都已經高舉了起來,喇叭手才匆忙落席,還是可以氣定神閒地精準照譜演出,一切渾若天成,甚至還能讓挑剔成性,耳尖嘴利的樂評家心悅誠服,確實,那是美麗的夢幻,但是信手拈來皆成曲調的縱橫恣意,卻也打了天下演奏家一個大巴掌,不可能的癡夢邏輯,就此大大削弱了電影的合理性。
哈杜或許真心相信「藝高人膽大」,這群專業高手不必彩排,照樣可以用靈魂瀟灑演出,但是拚著生平美名,想要洗刷冤曲的菲力波夫豈能容許如此草率?更何況他的衷心使命在於要讓梅蘭妮.洛宏(Mélanie Laurent)飾演的小提琴演奏家安瑪莉為生母一雪前恥,先天上有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壓力,就算他聽偏了安瑪莉所灌錄的所有CD,了解她的潛力與天賦,可是他應該要更謹慎演出,不容辜負了前人所託,這些細節的完全忽略,不只違逆了專業樂師對演出負責,亦無視於對購票觀眾基本權益的尊重,只為求劇情的大逆轉,不惜乖違了基本運作規則,驚訝或許是有的,疑問卻也是隨著劇情進展,逐格蔓延的。
全片唯一耐人尋味的「專業」挑戰,在於安瑪莉來到舞台上要排演時,樂師零零落落,排練無門,唯獨吉普賽血統的第一小提琴手看到獨奏高手來了,立刻上前炫技,從混音、滑音到混合雙音,從換指到混合把位和大跳換把,五根手指既野性又帥氣地在琴把上飛快翻滾,連安瑪莉都忍不住想要問一聲:「你是怎麼拉的?」
問題在於即使第一小提琴手的指法狂野歸狂野,卻不見得難得到專精高手,亦即這場的炫技秀只能唬弄一般觀眾,孰料卻唬到了安瑪莉,導演哈杜是要突顯第一小提琴手的高明?還是意外暴露了安瑪莉的稚嫩?表面的戲劇效果或許達到了,卻也意外在專業領域上摔了一跤,《交響人生》因而未能在劇情上臻致更高亢的境界,或許正是走偏鋒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