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攝影機的移動,都是無意識的動,不知不覺地……像風一樣……
──攝影師李屏賓
如果說杜可風像水手,李屏賓就像軍人。
──導演王家衛
導演不停地在結構,攝影師則是不停地在解構……兩個完全不同的心靈……
──攝影師姚宏易
你為什麼想要看一部以人物為主體的紀錄片?而且是一部以電影人為主體的紀錄片?你究竟想看到什麼?
文章開頭的三段引言,都出自於姜秀瓊和關本良合作執導的《乘著光影旅行》中的訪談,既回答,也解釋了我對人物紀錄片的基本好奇心。
首先,要看這位人物是誰。其次,從他的事蹟中,能夠得著什麼啟發;從他的傳奇中,能夠撿拾到什麼靈光閃動。一部人物紀錄片必備的重點,無非在於呈現其人其事其心,三者不可偏廢,而且也唯有三者得兼,才算鑽得夠深,視野才寬遠。
《乘著光影旅行》選擇了備受國際知名導演重視的台灣攝影師李屏賓做藍本,替電影和電影人之間設計了一場「開光」之旅,細膩地將李屏賓其人、其事和其心,轉換為浮動光影,投射在觀眾心中。
沒有人確知一部電影的創作年輪要多長。夢工廠生產線上限期完成的作品,通常是規格明確,利於行銷商品,可以大量產製,也可以快速消費,或者遺忘。在公式配方主導下,個人印記只偶爾在縫隙間閃動,難以停駐。當然,終其一生只拍一部作品,也未必就代表那是含英擷萃的精華力作,電影成就終究和創作者的才情有關。
姜秀瓊與關本良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一路穿梭在台灣、香港、北京、東京、巴黎、挪威等地,完成這部《乘著光影旅行》。三年夠不夠?三年長不長?我們無法從時間長度中做出結論,但是一千個日子以上的跟隨與記錄,關鍵人物的訪談,特別是大量的作品影像搭配(現成影片的昂貴版權費,其實是一般獨立紀錄片工作者最感負擔沈重的必要開支),卻夠讓這部紀錄片多了參照比對的價值。
@人生浮雕
人物紀錄片,要能盡得人物神髓,才算力作。《乘著光影旅行》,從專業、熱情與脆弱三個角度鑽研李屏賓,總結出他的立體形貌,讓觀眾從各自的癖好擷取所愛,但是我格外鍾愛電影的破題場景。
破題功力,決定了文章的高度;開場功力,亦決定了電影的品味。
《乘著光影旅行》的開場是在台南麻豆「電姬館」的拍攝現場,破題則是隨風輕搖的紅幕後方,有一台巨大笨重的機器,在李屏賓的駕馭下,悄悄順著軌道往前推進。那是一座古老的戲院,裡頭的座椅全都老杇斑駁了,戲院裡,剛放映完國歌短片,撞入眼簾的是「請坐下」的字幕……是的,他們在當代捕捉過去時空的記憶,重建是他們的工程,復古是他們的香氣──電影必備的元素,似乎全在這個攝影機移動的空間中,開始甦動手腳了。
《乘著光影旅行》是一部描繪攝影師心路歷程的紀錄片,從攝影機的移動做開場,看似平淡的書寫,卻有著準確無比的對位符號。更特別的是,推軌前進正是李屏賓最愛的運動方式。
1895年誕生的電影,初期只能把攝影機用腳架固定在定點,呆呆笨笨地拍攝著朝著攝影機迎面走來,或者閃過,或者離去的形影,直到某位攝影師不經意地把攝影機帶上了火車,乳名「Moving Pictures」的電影,才頓時成長茁壯,從平面影像進入到立體縱深的動感世界。軌道推移,不僅是李屏賓偏愛的技法,也同樣成為《乘著光影旅行》的主體結構。
從《戀戀風塵》到《童年往事》,從《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到《太陽照常升起》,從《珈啡時光》到《紅氣球》,不論是在台灣、中國或東京與巴黎,姜秀瓊和關本良非常細心地爬梳整理出李屏賓過去作品的某一特質:流動的火車,流動的光影與風景,做為李屏賓記錄當代人生的文化主軸,更透過跟拍李屏賓與日本導演川口浩史合作的《軌道》而記錄下他在火車上工作的模樣,從中提煉出他總是僕僕風塵、遊走世界各地拍片的移動人生。
火車在軌道上流動,作品亦在軌道上流動,人生更是在軌道上流動;人生像旅行,作品亦像旅行,影像與人生的對照排比,詩情因此油然而生。這一切,其實緣自三年來與李屏賓行路天涯相伴拍攝的寫實感受,緣自從他的作品中參悟驚豔的英華萃取。用李屏賓的心血影像寫論文,再用李屏賓的生命圖像做呼應,《乘著光影旅行》的結論因而動人。
紀錄片求真,「窺伺揭私」的欲求因而格外強烈,不想人云亦云,就需要「洞見」,需要「私房」視野,相伴相隨因而必要,但有攝影機隨行跟拍,肢體和心靈就難免僵硬做作,難以符合真實人生層層揭剝的「窺伺」追求。《乘著光影旅行》的精妙就在於,一方面拍到了李屏賓在歐洲市集上採購古靈精怪小物件的閒情逸致,再透過姚宏易的解說,揭露他愛在陶瓷世界中找出顏色的癖好;另一方面,則是透過李屏賓閒來無事,拿起小相機就順手拍下的花草激昂景觀。
陶瓷的顏色來自顏料和高溫的千變萬化,卻有著幻化萬千的色澤排列,只有凝望,才得其神;花草有情,激昂獨語,只有細心解語,才能進入花草世界。前者,是工匠的手藝傳承,後者則是詩人的心靈滋潤。《乘著光影旅行》的生命剪裁,看似信手拈來,卻已建構出人物的立體浮雕。
最後的畫龍點睛,則是最私密的親情禁地,那亦是《乘著光影旅行》最關鍵的一張生命拼圖。
李屏賓的妻子是外國人,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妻兒似乎總淹沒在他的巨大身影之後,他很少談及,亦很少分享。他的工作總要他單身前往外地,似乎與家人扯不上一塊,但關本良和姜秀瓊還是透過他在暗夜獨自走過黯淡街頭的寂寞身影,帶出他只想做一些能讓自己快樂的工作的「不悔」堅持。然而,緊接著陳述的一場加州大火,卻帶出家中無男人、妻子兒女只有自立自強、自己找出路的輕怨微歎,以及看到爸爸即將上台領獎、就把電視關掉的兒子告白。
人生不是一條直線,亦不是一個圓,有彎凹,有缺角,《乘著光影旅行》拉出的浮雕線條,因而更添了人間真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