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戰士:記憶迷航

電影創作有時會帶領時代風潮,有時則有其局限。

 

電影欣賞都是透過直線運作的時間軸線進行,但是多數導演不甘心在這條軸線上被迫採取直線敘事的形式,總是要尋找其他曲線或運動模式的可能,馬其頓導演Milcho Manchevski1994年完成的《暴雨將至(Before the Rain)》時,就把天南地北,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串連成古今呼應的反暴力主題時,一舉奪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榮銜,許多歐美和台灣導演也爭相跟進,寫出了類似的三段式的跳躍式架構。

 

英國導演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在2000年用倒敘法拍出了一位罹患短期失憶症男子的復仇故事《記憶拼圖(Memento)》,他唯一的憑藉就是從一張張的字條和照片上去猜想自己的人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電影形式讓人眼睛一亮,可惜的是邏輯欠通,男主角既然什麼都會忘記,為什麼還會記得靠著蛛絲馬跡來拼湊真相呢?而且還會記得告訴大家,他得了失憶症?譜的程度可以和日本小說家島田莊司所寫的「異邦騎士」一樣,男主角一覺醒來,喪失記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一心唸著要去尋找自己的車子……「鑰匙呢?我趕緊把手伸進口袋裏摸索。沒有?鑰匙不在口袋裏!怎麼會這樣?我的車子是紅色的?還是藍色的?……我完全想不出來。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事呢?」

 

「太可怕了!我是誰?這裏是哪裏?」

 

「仔細想想:記憶這種東西,根本是不可信賴的!它不像可樂瓶。當我們想要擁有這隻瓶子時,只要握緊它,它就會繼續存在我們的手中。記憶這種東西卻不一樣,當它想要離去時,我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小說的第一章就要告訴大家男主角失憶了,既然失憶了,又何必問自己在那裡?又那裡會知道自己失憶了呢?失去記憶的人卻要提醒大家他失憶了,而且還能發表失意感言,不記得自己擁有什麼的人如何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呢,小說中不時出現這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偏差邏輯,離譜到讓人看不下去。

 

相對之下,同樣玩「倒敘法」的《愛情賞味期(5×2)》就高明得多,電影主人翁沒有記憶或失憶的問題,電影只是從離婚男女含恨分手的結局倒過頭來說到當年相識相戀的場景,倒敘只是手段,透過情境對比和回味,讓觀眾更能感歎情愛世界的無常,意境浮現,刻意求工卻不做作,情真又意切,遺韻無窮。

 

德國導演湯姆.提克威(Tom Tykwer)則是另外一位開發新形式的創作者。他在1998年推出的《蘿拉快跑》,以三段式的結構探索電影男女在生命中偶然與巧合的某一環節中停留,人生就會變化不同結果的生命趣味,實踐了普遍存在俗世男女心中對於生命際遇中不時會產生的「早知如此……不如…」,希望生命可以重新來過的感歎!這樣的邏輯命題,很快就在彼得.郝伊特(Peter Howitt)的電影《雙面情人(Sliding Doors)》的故事結構中找到似曾相識的雷同。

 

今年春節,台灣要推出提克威在2000年完成的作品《公主與戰士〈The Princess and the Warrior〉》,這是企圖心更大,節奏完全不同於《蘿拉快跑》,形式結構更大膽的作品,其實是今年春節最需要帶著大腦到心靈走進戲院去觀賞的作品。

 

提克威最鍾愛的德國女星法蘭克.波坦特(Franka Potente)飾演一位精神療養院長大的護士西西,她人緣好,脾氣也好,所以深得病患倚賴,但是往來皆神經的結果,她的生活極其單調枯燥,有一天,她陪著瞎眼病人上街,卻因為軍人退伍,感情充沛,不時會掉眼淚,卻身無長技,不時靠著暴力行搶的男子波多跳上了高速行駛的貨櫃車,導致了車禍,撞車倒地的她,奄奄一息,完全喘不過氣來,急著躲避追捕的波多此時也竄進車底,意外發現了西西,就以最直接的急救法切開她的咽喉,用麥管幫她呼吸,救回了她一命,西西精神恍惚之際,卻聞到波多身上的氣味,也扯下了波多外套上的鈕扣。

 

幸運康復後,她帶著報恩的心要去尋訪救命恩人,認為波多就是他的真命天子,但是波多卻是因為曾和前妻爭吵,導致妻子汽油焚身,心靈滿是傷痕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接受她的感情,而且波多還忙著和哥哥計畫搶劫銀行……然而她們的相遇絕非偶然,命運之神要她們相遇是一定有原因的,表面上西西不是公主,波多也不是戰士,但在提克威的處理下,這兩個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卻也有幻化成童話故事的潛質。

 

更重要的是提克威顛覆了傳統電影的命題方式,一般電影總是開宗明義就要觀眾認同男女主角,人物亮相時不分青紅罩白就要觀眾愛上主角,然而「公主非公主,戰士非戰士」的人物造型,以及他們的內心傷痕,卻是一直要到劇場走上一小時半之後才逐漸明朗。

 

觀眾不必對主角有一見鐘情之感,卻能在更理解,更疼惜的情況下,對男女主角的坎坷人生及卑微心願,油生更濃的關愛,得能更加認同她們毅然從屋頂上一躍而下的行徑,也更能接受一輛車子裡既坐著以前滿身傷痕的我,還有一位如今已經悟道重生的我……。

 

《公主與戰士》集合了諸多類型電影的元素,然而,精神病院不似「飛越杜鵑窩」那樣強調醫病對立;銀行搶劫戲不似《熱天午後》那般焦慮恐慌;苦情男女的情愛戲更不似「越愛越捉狂」般一廂情願,一拍即合;亡命天涯戲更不似《末路狂花》那樣悲壯,而是多了迂迴曲折的身心煎熬……每條劇情線索都可能走上似曾相識的老路上去,但是提克威卻帶領大家看到了完全不同的風景,這就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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