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証明自己能做什麼,需要體力和血汗付出;要証明自己不能做什麼,也許一個表情即已足夠。
成龍以「喜丑」角色在功夫拳腳電影中另樹一幟,再輔以親力親為的肉身神話,打造出冒難犯難的動作奇觀,沒有人懷疑他的身體能量,但是他真的是位好演員嗎?就算他曾以《警察故事Ⅲ超級警察》和《重案組》連奪了兩屆金馬獎影帝榮銜,成龍的演技始終沒有太受肯定。
關鍵在於他的身體或許曾經像活龍,表情卻像木頭。
在爾冬陞執導的《新宿事件》中,成龍飾演偷渡到日本尋找青梅竹馬戀人秀秀(徐靜蕾飾演)的中國青年鐵頭,人生地不熟,只能靠著同鄉老友阿傑(吳彥祖飾演)接濟,共同以苦力打工維生,後來靠著智慧與勇氣,隱然成了浪跡東京新宿的一股小勢力,不料,卻也因為同夥染指台南幫經營的柏青哥小鋼珠店,導致賣栗子的阿傑成為代罪羔羊,被台南幫首領高捷給在栗子攤的鍋爐上斬掉右手掌,在醫院病床旁,看著阿傑痛不欲生的呻吟折磨,成龍的臉上出現了一個極其誇張的揪心痛苦表情。
斷掌的是兄弟,兄弟痛,哥們也痛,理論上這應該是江湖情義的率真表現時刻,可是看到成龍的表情,觀眾卻有著哭笑不得的尷尬。因為你只看到了表相的表演,誇張只是情緒的渲染,不等於痛苦的分享。
成龍的激憤表情,基本上是用錯了地方,如果用在初聞阿傑落難,趕往現場救援,卻發現掌已斷時,如果浮現怒火中燒,悲從中來的表情,其實是合情入理的當下反應;人到已經送到醫院,情緒都已沈澱,即使看著少掉了手掌的手臂,更多的是暗恨,決志要復仇的誓願,那才是大哥的盤算與城府,一旦依舊是悲從中來的血性表情,就很難為後續的暗殺,埋下足夠的說服力。
痛,演成了失控誇張,那是尺寸拿捏失當;痛,演成了木頭,卻也讓人精確看到成龍的表演界限。
鐵頭在台南幫的會社場合遇見了昔日女友秀秀,兩人異地相逢,恍如隔世,卻因為秀秀已經成為三合會副會長江口利成的夫人,不便相認,只能目光相對,這時的木頭表情是合理的,因為形勢比人強,硬要相認,不但尷尬,亦會造成誤會。但是木頭不是無情物,心痛的時刻,木頭亦會動容的,但是成龍除了木然,還是木然,沒有抖顫,沒有任何心如刀割的情緒蠢動或者肢體反應,如果只會扮木頭,又如何讓觀眾感受到如遭雷擊的一片空茫?
但是,這一幕木頭,卻也是成龍在《新宿事件》中的最佳表演了。
他的木頭表演後來陸續出現在他救了江口利成,陪同回家,再度見到秀秀時分,接下從江口利成手下接管新宿地盤,以及在地華僑繳交保護費等場合,鐵頭不再是在刀口下討生活的江湖浪子,卻迅速回歸了「一個好人」的簡單邏輯。成功的戲劇人物理應有血有肉,內心深沈其實是有不同層次的,作為與不作為之間要有合理邏輯,才能啟動感性能源。一切都以固定的木頭表情相因應,沒有變化,就沒有城府,更不會有層次,如果靠著扮木頭就能過關,那就真的把人生看淺了,就真的不需要表演了。
鐵頭的最後高潮在於眾叛親離的攤牌時分,他一手打拚出來的江山,卻在眾人私心下,分崩離析,一旦細說從頭,是非恩怨卻各有不同出發點的記憶與論述的,但是成龍的表演卻也再度回歸簡單的二分法,只有不相信與不理解,一場算總賬的攤牌大會,成了好人對壞人的口水大賽,醜陋人性固然讓人夢碎,但是簡單的二分法,卻也扁平了所有人物的嘴臉,爾冬陞的膚淺劇本,難辭其咎。
演員都需要轉型,卻也強求不來,中年成龍在《新宿事件》中的失敗嘗試,暴露了他的局限,也終結了他的肉身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