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的音樂會強調音樂效果,很少做畫面連結,但是大師莫利柯奈(Ennio Morricone)的訪台演出,並沒有穿插任何的電影畫面,大師就是遵循傳統的古典音樂會模式,穿著大禮服指揮著匈牙利傑爾愛樂管弦樂團(Philharmonic Orchestra Of Gyor)演出曲目,我的腦海中卻不時浮現出與曲目相關的電影片段,聽著音樂,想著電影,有著說不完的參悟與理解。
音樂會開場的第一首曲目《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就是一場美麗的回憶,導演布萊恩.狄帕瑪(Brian De Palma)在片中特別安排了一場車站階梯的警匪對峙槍戰戲,那是特別向蘇聯大導演愛森斯坦(Sergei M. Eisenstein)經典名片《波坦金戰艦(Bronenosets Potyomkin)》致敬的片段。
《鐵面無私》的劇情描寫芝加哥的黑道在禁酒年代,靠著私酒買賣大發利市,好萊塢影星凱文.寇斯納(Kevin Costner)帶頭的緝私警探們於是到火車站去埋伏攔截,車站的大鐘指針一分一秒滑動,眼見火車出發時刻就快到了,黑道才即時現身,五十階不到的階梯就在慢動作的交叉運鏡下發生了一場激烈槍戰,不但有路過的海軍水手中彈,也有一位無辜母親正推著嬰兒車緩慢下著樓梯(這些都是《波坦金戰艦》中讓人難忘的經典場景的再度重現),槍林彈雨中,如何保全無辜者的性命,如何制伏強敵,在在叩緊人心,大師的樂聲中另外安排了一個類似時鐘滴答的聲響,有了這點模彷,戲劇座標就非常精準地連結到那場槍戰高潮戲,也創造了從音樂推想到電影的另類連結。
大師的曲目安排其實亦有深意,他靠《荒野大鏢客》揚名,但是卻不視《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 )》的音樂有多特殊,提及他的西部電影,他反而偏愛《黃昏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以及《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或許是因為他在《黃昏三鏢客》中曾經試圖用樂器來替「三鏢客」做性格定位,例如:銀笛來詮釋「好人」,用西洋壎來詮釋「醜人」,再用人聲合唱來表現「壞人」,而《狂沙十萬里》的男主角沒有名字,只有「口琴」的別號,隨身就一直吹奏著哀悲的口琴樂聲,音樂因而有了顏色與性格,但是當我聽見單簧管吹奏出《黃昏三鏢客》最怪異也最粗獷的樂音時,突然就有了好像完成了「聲音出處」的拼圖解謎工程,喜悅莫名,那種怪異天籟,一切來自人間,只是嗆俗如我,從不知情,只有現場演出,才得窺真相,我的第一滴眼淚,就在此時溜出了眼眶。
新象為了這次的大師音樂會,確實動員了不少人力來配合,邀集了台灣合唱音樂中心和教師合唱團等二百多位合唱團員一起以人聲吟唱來助陣,再加上女高音Susanna Rigacci誇張的手勢和高亢的歌聲,確實在詮釋《狂沙十萬里》的主題樂章時,呈見了恢宏的時代氣勢,《狂沙十萬里》是美國西部還在無政府狀態下的草莽時期,武力強大的槍客就可以為所欲為,但是政府正在興建鐵路,鐵路一暢通後,公權力就會伸展,歹徒不再囂張,恩怨情仇終究都要過去,不論是血債血還,或者沈冤終告得雪,被掠奪與侵佔權益終告恢復,電影的終場是女主角克勞蒂亞.卡汀娜(Claudia Cardinale)走出她的房舍,鐵路已經蓋好了,火車也鳴著汽笛駛來了,舊時代過去了,新時代正在悄悄地翻著書頁,天地無言,歷史無聲,人生的浩歎,真的只有磅礡的人聲歌詠才能體現這樣的氣勢。
看著大師的背影,在人聲大合唱的牽引下,我的眼前真的再度出現了C.C.的曼妙倩影,沒看過《狂沙十萬里》,光聽音樂或許還是會感動,但是只要看過《狂沙十萬里》,想起這一幕,你就會歎息,那要多雄壯的襟懷,才寫得這種天地與歷史交會的史詩氣魄啊。這一幕,我的眼眶再度濕紅了。
至於接下來的《教會》,同樣地,只有熟悉電影的人才能懂得音樂與影像的互動曼妙:Gabriel’s Oboe其實是電影中出現的第二段音樂,第一段音樂其實是傑瑞米.艾倫斯(Jeremy Irons)飾演的黑衣神父決心攀越瀑布,深入原住民部落時,踩著石縫,頂著水珠,沿著岩壁逐石而上的The falls樂章;第三段加入人聲大合唱時則是外人入侵,原住民群起抗敵的場面,即使是以卵擊石,也不願降志辱身的主權尊嚴捍衛聖戰,至於Gabriel’s Oboe的旋律所隱寓的天籟內函交錯其間,則是天上的父王也無法扭轉世間帝王的貪婪與殘暴,只有這麼大陣仗與編制的合唱與演奏團體才能創造出跡近電影中的史詩震撼,大師堅持高規格的演出形式,其實正是服務與滿足影迷的藝術良心啊!
壓軸的安可曲《新天堂樂園》是我預料中的安排,因為只要聽見旋律,你一定會想起電影最後的吻戲精華,光是此情此景,就夠讓人捶胸又垂淚,但是就在樂音浮動的時候,我眼前卻出現了片中的小托托與老佛雷多這兩位主角,他們的年紀相差快半世紀,但是對於電影的狂熱與喜愛,卻是直接含藏在義大利人那種喳呼成性,卻又不掩熱情的率真之中,只有愛過電影,才能掌握這款真情…然後,眼前的人影再回到台北小巨蛋的大師背景,八十二歲的老先生僕僕風塵來到台北,堅持站立指揮兩個小時,把他的一生獻給台北影迷,而且安可一曲接一曲,連演四曲之後,他對電影的愛,對台北的愛,已經沒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了…
側過身來,我看到金馬獎作曲家李欣芸的眼眶和鼻頭全都濕紅了,我的眼睛也模糊了,無可名狀的美麗與感動,讓我沈澱了足足十五天,才寫完這篇文章,其他的,就交給有緣的朋友一起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