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導演和好作家的差別並不大,只要知道破題的重要性,就能替電影獨創一種氛圍。
日本大導黑澤清的最新作品《東京奏鳴曲》,採用天氣來破題,再用天氣來收尾,看似不經意,卻饒富韻味。
《東京奏鳴曲》的劇情主軸在於香川照之飾演的龍平一家人,在經濟風暴與失業浪潮襲捲下的滾動人生,電影開場時是小泉今日子飾演的龍平妻子正在整理房間,然後急著把長窗給拉起來,因為風雨來了,但是風聲雨聲相掩而來,沒有讓她靜靜地待在房子裡,她還是拉開了窗戶,要看看窗外的風雨風景。
看似平常的生活動作,卻呼應著《東京奏鳴曲》最深沈的主題:風雨來了!
風雨來了,城市裡的人都難倖免,不景氣的浪潮同樣也衝擊到所有的人,只是程度有別,首先是一家之長龍平被公司解僱了,不管他的資歷有多深,公司一旦找便宜好用的新人,處置老人的手段往往就是快刀亂斬,不會憐惜的,首當其衝的龍平既要維持家長的威嚴,所有的委屈與不平全都不能與家人分享,只能往肚子裡吞,每天還是得衣冠楚楚地去上班,但是進不了辦公室,只能到公園曬太陽,排隊領救濟品,或者到職業介紹所,等待等級完全不同的工作機會。他的生命風雨就是突如其來的失業浪潮。
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好好的地球會有風暴發生,不管它的名字叫做颱風或颶風,它一旦來襲,暴風半徑掃過地區和人民都難以閃躲,差別在於風暴等級大小而已。
龍平的職場起了大風暴,家庭內的風暴也不小:他的大兒子阿貴決心加人美軍打中東戰爭,用另一種形式保衛家人;小兒子健二則受不了老師的虛假,當場扯破謊言,頂撞老師,讓老師小不了台;他的妻子小泉今日子則是夾在三個男人之間,尋找最柔和的緩衝空間,但是所有的氣都集中在她身上,使得她在面對一個持刀闖空門,甚至還綁架她做人質的神經小偷(役所廣司飾演)時,決定一切都豁出去了,拋下過去所有信守的一切,開始一場脫序的狂野之旅。
風暴歸風暴,《東京奏鳴曲》的敘事架構卻在被動與主動的雙線人生中來去。
被動,通常你別無選擇,只能逆來順受,從被上司開除的第一天,龍平就失去了生命的主動位階,成了被環境和命運宰制的小人物。
主動,通常代表可以做出自由意志的選擇,尤其是選擇自己所相信的理念,執意去實踐與完成,即使失敗,亦有烈火焚身的痛快。阿貴決定從軍,而且是替美國人做傭兵,聽起來很荒謬,卻有著青年人相信的家國理念,不是那種只想兒子穩健成長,最怕兒子隻身涉險,命喪沙場的傳統父親所能想像的,阿貴的主動相逼,使得已經職場失利的父親威嚴,家中王朝的柱樑也崩毀了一塊。
同樣地,健二也是很有主張的年輕人,父親要他規規矩矩唸書,不能碰音樂,他卻相信自己的心靈與耳朵,聽到美好的鋼琴聲,就毅然決然地把學校的午餐費全都轉成鋼琴補習費,向美麗的鋼琴老師拜師學琴,老師這才知道其實他遇上了一位神童,但是愛面子,強調父權至上的龍平怎能容忍孩子的背叛與隱瞞?健二的主動選擇,改變了他的人生腳步,卻也忤逆了父親,再度使得龍平的父權地位剝落衰頹。
至於做媽媽的,都是以賢內「助」為榮,永遠只是協助的角色,不能主動表態,丈夫失業,不能問;兒子從軍,擋不住;兒子學琴,就算她都同意了,丈夫依舊暴跳如雷,把健二毒打一頓…家中每個男人的際遇都像一陣風暴襲向她,她無法抗拒,更無從閃躲,一切都只能默默承受,父子幹架時,她只能跌坐沙發上的疲累,就是被動無聊的最鮮明註解了。
失業人找工作,往往就是有了就好,不敢挑,也沒得挑,就怕連餬口的一點薪資都湊不齊,只能更低聲下氣地去承受,看著西裝筆挺的龍平站在人龍長隊中等待面試的神情,你越來越清楚這位父親角色的衰頹與瑟縮,尤其是面對著污穢不堪的馬桶,黑澤清用了十秒鐘的愣呆畫面呈現龍平完全放不身段,不知如何著手的尷尬,但是不進去清洗,好不容易掙得的工作不是又要泡湯了嗎?那十秒鐘的靜立畫面其實是全片最沈痛的一聲呻吟,但是龍平的人生早已不再操之在己,他只能被命運驅策前行,他早已失去了自尊,也失去做自己的人格動力。
《東京奏鳴曲》中的人物,不能抗拒命運潮流,就會被吞噬,所以他熟識的朋友不是屈志降尊,就是選擇自殺,龍平找回自己尊嚴的關鍵則在於他打掃廁所時撿到一筆鉅款,他會拾金不昧,上交長官?還是悄悄藏到口袋裡,改善自己的經濟困境呢?前者做好人,後者做壞人,一念之差,人生就全然不一樣了,但是只有找回生命主動權的人,生活節奏才能回歸自主節奏。
龍平如此,阿貴如此,健二亦然,即使是賢妻良母的小泉今日子,不也是拒絕綁匪使喚,堅持自己的節奏,不做被動的人,才開創新風景的嗎?電影一開場是小泉今日子開了窗戶,要去看看風雨情勢,而非躲在門內避風雨,找回生命的主動權,每個人都能找回主題動機,《東京奏鳴曲》的生命交響樂才因此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