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導演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拍攝《意亂情迷(Spellbound)》時,配合正當令的「心理分析」風潮,請出了超寫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i)創造了幾場夢境中的「奇景」,把男主角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從童年到成年期間,所累積難遣的心理憂結都設計了既奇特又讓人費解的迷離幻境。
人生際遇難免起伏,壓抑挫敗情緒不時就會悄悄滲透進心靈之中,不足與外人道的壓力往往就會遁入夢境,在那個觸摸不到,醒來即忘的特殊時空中,卻透露著個人潛意識裡的期待與恐懼,因為有著人心防衛的刻意偽裝與變形,所以幻化得光怪陸離,聰明的導演因而都樂於在夢境世界中打造意境豐饒,又匪夷所思的諸多意像場景。
做夢的人,其實必未能夠理解夢境蹊蹺,醒來之後也就不了了之,反正不管是春夢、噩夢或亂夢,醒來了無痕,也就罷了;但是電影世界的夢,都不是意外的插曲,既創造了意境,更負擔起解謎傳薪的重責大任,一旦夢歸夢,戲歸戲,如此結構就讓人覺得鬆散,「解夢」的功力與技法,因而成為電影世界的重要關卡。
劇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細筆描繪著思春女郎杜麗娘的春夢,書生柳夢梅讓她一見傾心,甚至有了「忍耐溫存一晌眠」的濃情厚愛,夢醒後自是「回首東風一斷腸」的百般惆悵,不但有「尋夢」之舉,甚至在「離魂」之後,還有「幽媾」、「掘墳」等癡情相纏的情節…夢與人生的緊密關連,構成了《牡丹亭》的主軸,也在「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綺麗文句中,激盪出中國文人的書香清夢。
《牡丹亭》相信的是「夢如人生」,有夢,就有人,才會癡癡纏纏,非得圓夢才肯罷休。電影中的「夢世界」也有著同樣的信仰,夢中一切都有所本,一切就看你如何來解夢,先創造夢境,以「奇觀」破題,再細部解夢,成就一場千迴百轉的尋夢曲,戲劇世界也就更加多彩多姿。
以色列導演阿利.佛曼(Ari Folman)在《與巴席爾跳華爾滋(Waltz with Bashir)》的一開場就出現了二十六隻有如兇神惡煞的猛犬,一路嘯聚狂奔,甚至還會對路人咆哮嘶牙,最後停聚在一座大樓前,對著站在樓頂上的主角狂叫…「為什麼是二十六隻?你怎麼算得清楚?不是二十四五,或是二十七八?」是啊,夢中出現的數字,經過作夢的人的追述補敘,看似有了線索與脈絡,卻也多添了一層迷霧,觀眾一旦心頭起了問號,就想追著了解答案,問與答的歷程,其實就是《與巴席爾跳華爾滋》刻意打造的一場解夢工程。
《與巴席爾跳華爾滋》探討的是戰場上被扭曲的人性,明明不可能忘記的事物,或許因為太殘忍無情或者羞愧汗顏,最後只能縮躲在記憶的角落夾層中,直到夢境來呼喚,才良心發現來完成拼圖。原來男主角雖然從軍,卻無法開槍殺人,在執行以色列大軍的登陸任務時,驚動了貝魯特沿海村落的狗兒,齊聲高吠,長官知道他無法對人開槍,於是下令要他開槍射狗,於是一槍一命,二十六隻狗兒的亡靈就在槍聲中飄渺升天。
人和狗不同,卻同樣是活生生的肉體,射狗不殺人,其實是「五十步笑百步」,主角的心理罪惡不會因為狗靈塗炭而稍有緩解,他的夢,有如狗命索命記,午夜夢迴的汗流浹背其實是想要告解贖罪,卻又求救無門的業孽。
夢世界千奇百怪,超越尋常的經驗法則,透過動畫家的筆觸,因而有了自由聯想及超越自然法則的構圖空間,導演阿利.佛曼光是在開場的狗兒狂崩分鏡,就已經展示了動畫世界比真實世界更能強力揮灑悠遊的可能性,先有怪夢的影像結構,再逐一解答夢與人生的連結,一場以色列軍人的良知懺情錄,就讓觀眾有了「如夢初醒」的恍然一歎。會說故事的人都懂得用夢來築夢,《與巴席爾跳華爾滋》的導演也是夢境魔法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