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完金馬獎「向大師致敬」文物展的開幕式後,心中百感交集,回到家,什麼事都不想做,順手抽出牆上影櫃中,胡金銓導演的《空山靈雨》DVD重看(主要是因為這次的經典重映作品中,並沒有包括這部電影),重溫大師手痕。
《空山靈雨》的劇情是用禪宗公案、廟產競奪、佛法人心三個主題串連而成,電影從孫越飾演的江東大財主文安居士,帶著女飛賊白狐(徐楓飾演)和管家(吳明才飾演)走山路趕往天下聞名的三寶寺,主要是老住持身體欠安,即將涅盤西遊,誰來出任新住持?掌管廟大人多的偌大廟產?鎮山之寶三藏法師親手撰寫的「大乘起信錄」手卷落於誰手?便成為各界勢力和廟內僧侶競相覬覦角逐的目標,文安和管賬的慧文勾搭,田豐飾演的王將軍則和大師兄慧通相好,但是住持卻也另外請來了吃葷近女色,沒有出家卻精通佛法的物外法師(吳家驤飾演)仲裁眾弟子中誰能傳接衣缽。
當初,胡導演在拍完揚名國際的《俠女》後,就拉著大隊人馬到韓國拍攝了《山中傳奇》和《空山靈雨》兩片,主要考量就是在海峽兩岸敵對的情勢下,台灣山水之美已經在《龍門客棧》和《俠女》中全力展現,換到韓國的名山古剎,或許能一新台港電影的風貌,乍看《空山靈雨》行山走水的開場畫面,蟠龍巨木和山林雲氣不但美,而且氣韻深遠,對照人心濁氣邪念,禪意哲思即已悄悄滲透發散,再比對氣勢磅礡,規模直逼紫禁城廣場的三寶寺場景,也有了佛法森嚴與人心敗壞的含蓄對照,大導演不多言語,光靠視覺奇觀就暗寓文化批判的企圖心即已躍然銀幕了。
外人各有貪念,僧侶則有權勢之欲,貪權交爭,就形成了戲劇高潮,白狐入寺的唯一目的就是盜取「大乘起信錄」手卷,所以才一更衣,就直闖藏經閣,胡金銓的武俠場景愛用彈簧床表現輕功彈跳,沒有飛簷走壁的奇觀,所有的拳腳動作也是兼具了現實肉搏的力道和京劇美學的韻律動感,即使是飛賊也無非就是身手矯捷、反應靈敏、耳聰目明而已,透過快速奔跑、肢體反應、音樂節拍和互應剪接捕捉緊張氣勢,在寫實主義中具現了浪漫武俠的浪漫情思。
胡導演美工精細,考據翔實,從演員的頭飾、衣著到工具,無一不有出處,他也不吝適時給予細部特寫,讓美術道具都在演員嫻熟的操練動作下成為理所當然的生活細節,因而創造極具說服力的寫實力道,甚至五色繽紛,心中無色,卻往來皆女色的物外法師團隊都有了驚人的歷史省思和預告未來能力(那種盛妝打扮,不但呼應著裨官野史曾經刻畫的異類宗教,也和今日某些頗具影響力的宗教團體都有三分近似),至於弘法誦經時的女色誘惑,更是從佛經衍生而出的典故了。
至於住持名位和偌大廟產所意謂的權勢名利,即使出家之人亦不能免,禪宗六祖慧能當年與師兄神秀接受弘忍師父測試的歷史故事也就成了《空山靈雨》的故事藍本,三位住持候選人慧通、慧明和慧思師父,同樣都是「慧」字輩,同樣也都要透過挑一盆清水的過程來測試各人的修行能耐,因而有了「千溪萬水同歸大海,才能照出一輪明月」、「修行有恒,澄清俗慮,才能返本歸真」和「聽其自然,心清水自清」的三人三層論述,從眾人協力、人力篩汰到無為無求,三種人生態度登時考驗著觀眾的慧根與判斷,也帶出了觀眾參悟佛法的另類趣味。
至於最後由買度牒出家的罪犯邱明(佟林飾演)接掌住持,雖然有其脈絡(比照六祖慧能入寺後從舂米雜役開始),亦有忍辱受責的過程,接位後的行政裁示也明快果斷,威嚴不凡,但是事出突然,卻也和大半劇情刻意鋪排的無私慧思(由秦沛飾演)最有望接位的期待出入極大(其他兩位師兄都援引外力為已造勢),結果雖似當頭棒喝的佛法開示,但在戲劇情理上,就是鋪排得還不足,還不夠累積雲破月來的自然能量,讓慧根稍欠的觀眾恍然大悟,開心笑納觀影啟示錄。
至於《大乘起信錄》手稿的爭奪戰,害了無數性命,包藏了太多禍端,新住持一把火就把珍貴文物燒了,固然弭了爭議,卻也讓人心疼,畢意文物無罪,人心其罪,但是邱明的一句話:「大乘起信錄珍貴的在於經義,不在手卷。」以複本傳世,不再被真蹟襲擾惹禍,呼應了人類歷史上的文物塗炭史,也算是胡導演讀完史書佛經後的生命筆記了。
在商業電影的層次上,徐楓飾演的白狐一角最為討喜,她先是不懂佛法僧三寶為何物?繼而追問「大乘起信錄」值多少錢?甚至急著想要離開鳥不生蛋的佛寺,又在孫越一碰到她,就哇哇叫嚷:「我可是賣藝不賣身。」相對於「金燕子」和《俠女》楊慧真角色的冷酷低調,白狐堪稱是徐楓從影以來最外向潑辣的角色,只可惜《空山靈雨》的角色繁多,她的戲份隨著劇情演進漸漸稀釋,殊為可惜。
同樣地,孫越、田豐、陳慧樓和吳明才等演員,雖然只是反派角色,卻也都有型有戲,只是還欠畫龍點睛的關鍵戲份,讓他們的奸邪貪婪更能餵食觀眾的戲劇期待。輪廓已明,血肉不足,或許就是《空山靈雨》未能更上層樓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