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色戒:攀越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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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的《色,戒》機關綿密,波濤洶湧,與張愛玲的原著形成強有力的拔河互動。

愛玲的小說一向難拍,從《傾城之戀》、《紅玫瑰白玫瑰》、《怨女》到《半生緣》,她的文字魔障總是緊緊纏繞著台港導演,每個人在雕琢意像的同時,都臣服在張愛玲的文字障下,不得不用字幕卡夾雜幾句書中精彩文句,因為那是導演們難以超越的意像考驗。

李安的《色,戒》卻是唯一能夠破除張愛玲魔障的創作者,他不用字卡,不死守小說章法,而是鑽進了張愛玲的文字底層,挖出了意在言外的暗香,翻轉出滿室撲鼻的惆悵與幽恨。

長篇小說因為事件多,人物雜,改編成電影,通常就得刪砍挪移;短篇小說則是文意精煉,要擴大成為劇情長片,往往就得在不失原味的情況下加油添醋。

李安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說華文小說素重內斂曖昧,然而電影是另類媒體,意象不能太含蓄,先要讓觀眾能夠「看見」,既而明白。《色,戒》的功力就在看似意象明白,卻還又蘊含更多的餘韻,剪接的尺度拿捏尤其精準,剛巧站在「多一分則俗,少一分則澀」的臨界點上,所有該交代的情節無不一一提點,卻留下更多澎湃暗潮,衝撞著觀眾心田。

《色,戒》小說把時空脈絡精練地約束在一場牌局前後,思緒前後跳動;《色,戒》電影卻精準切割成四年前和暗殺前後兩個段落,並且界定成「彩排」與「正式搬演」兩個層次,把小說人物的回溯意識推衍出層次鮮明的歷史長河,改編手法極高明。

話劇社演戲是第一段落的重頭戲,原著中輕描淡寫的一句:「她倒是演過戲,現在也還是在台上賣命,不過沒人知道,出不了名。」卻成了改編加料的線索,王佳芝(湯唯飾演)因為參加了話劇社,才認識了鄺裕民(王力宏飾演)為首的一群血氣方剛青年,才動了暗殺易生先(梁朝偉飾演)的念頭,但是只靠青春血性,註定只能跌撞,難以成事。

在愛國主義的大旗下,李安用半嚴謹半諧謔的喜劇手法表現王佳芝初試雲雨情的懵懂與失落,少不更事的同學們殺先是見機行事,拔了菜刀就想上,後來甚且以眾擊寡,胡亂殺了人,跌撞讓他們開了竅,也各自在「成人」祭典上付出了代價,建構了那年夏天的一場暗殺「練習曲」。

經過兩年的逃避、沈澱與篩汰,成長的肉身和與覺醒的靈魂才有可能迎接第二波的真實版暗殺行動。王佳芝繼續著她的角色,所有的歷練都成為她正式登台的能量,從練習曲到正式搬演,電影的進程有合理的邏輯演進,也才有了血肉花火的激濺。

李安重視細節的控制工程也在《色,戒》人性洞察上展現信手拈來盡是文章的細膩深度:練習曲時期,幕後不但有國特監控,連易生先的親信副官亦查覺了,學生的熱情其實只是一場半吊子的暑假實習,一切只像場家家酒的遊戲;跨進正式時期,幕後還是有汪政權特務監控一切,那則是暗含了政治鬥爭與權貴禁忌的平行線,隨時可能翻盤的風雲詭譎,透露著逼人窒息的盤算力道。

至於女性的幽微心結更是入木三分。鄺裕民原本與王佳芝互有好感,王佳芝要色誘易先生時,就得識人事解風情,所以得先破瓜,教會她男女之事,鄺裕民是領導,不能假公濟私,只好推出唯一有嫖妓經驗的梁閏生(柯宇綸飾演),這場戲先是拍出了藉酒壯膽初試雲雨情時的尷尬,繼而又有王佳芝採取主動,得諳箇中情味的狠絕,最後再在鄺裕民壯膽偷吻,卻被王佳芝一把推開,四年前鄺裕民不願毛遂自荐的膽怯與愚蠢,早已傷了王佳芝,女人心早已走過千山萬水,唯有傻漢還在原地踏步,曾經滄海的女間諜,心中的感歎、惆悵與悲恨,已非昔日同志能夠理解了,李安真是讀透了原著中那句:「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人一樣。」因為消化又吸收了,才又添加了那麼些層次分明的好戲。

當然,《色,戒》功力最深的層次還是在於梁朝偉與湯唯的互動。

男女之間的曖昧趣味在在試探,李安的重點選擇在小說中不曾出現的裁縫間裡,湯唯要求梁朝偉改短衣袖,梁朝偉要求湯唯不要脫旗袍,都是交淺言深的逾矩越位對話,卻已是眉來眼去的暗通款曲了;至於梁朝偉上了牌桌,先餵一張七筒給湯唯吃,卻硬被陳沖給碰了,轉回到梁朝偉手上時,他硬是再打一張絕七筒給湯唯吃,放水餵食,討好放鈎的挑情意味鮮明,順道歪個頭再記住湯唯電話,然後湯唯胡了牌,牌友氣得推開梁朝偉的牌查看放水痕跡,每個角色都有戲,都有心念電轉,李安在行雲流水間寫完了男女曖昧情事,懂麻將的人看得興味盎然,不懂的人亦能察覺眉來眼去的電波流動,確是雅俗共賞了。

針線綿密的劇本就要不時在小細節上見功夫,既有機鋒,還要含情,才能打動人心,因而有了:梁朝偉不看電影,是因為暗的地方不去(寓意特務心虛);湯唯哭喊我恨你,多年不信人言的梁朝偉直說我相信(暗指心防已撤);餐廳人少是因為菜難吃,卻因此才能相聚歡談…《色,戒》中的男女攻防早已超越了特務心智,而是在男女拔河上動刀動槍見血肉了。

湯唯在日本酒館中的一首「天涯歌女」的小曲清唱更是神來一筆,透過「天涯海角覓知音…咱們倆是一條心…患難之交恩愛深」的明示,轉進到「人生呀誰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穿在一起不離分」的情愛期許,俗豔小曲卻能宛轉多情,漢奸落淚,觀眾驚歎,更堪稱是電影歌曲的運用典範了。

 

至於床戲心理學,更是層次分明了,張愛玲的文字中只有「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和「到女人的心裡去的路通過陰道」兩句線索,留給觀眾自己想像的空間,李安卻從中鋪陳出三段激情床戲,那就是他「要讓觀眾能夠看見,既而明白」的電影創意的具體實踐了。

第一場的小公館幽會,小說只交代了屋主進了集中營,李安卻是安排湯唯手抹壁櫥,一抹就是一層灰,說明了那是久無人煙,不會有人打擾的僻靜場所,這就是影像吸引文字精義,再推展出影像文法的高明功力。

接下來,梁朝偉才攔腰索吻,湯唯卻忙不迭護髮,既而要自行寬衣,卻被梁朝偉粗暴凌虐,展示了他享有雄性主宰優勢的心情;後來的體位變化,則兼具了女性身心變化,以及男性雙手血腥後的情緒洩忿,情欲人生有了準確對話。當然,就表演的層次而言,李安拿掉了傳統床戲中那張遮蓋演員器官和情緒的床單,不能再扭捏作態,寫實主義和戲劇感情的雙重要求,逼得演員必需將肢體和靈魂都更投入到角色的情境中,那真的就是一次跨越表演關卡的里程碑了。

《色,戒》小說中的最後一句對白是易太太在牌桌上高聲笑著:「不吃辣,怎胡得出辣胡。」《色,戒》電影也有這麼一句對白,只用在易先生悵望著王佳芝的空床時在空間迴盪的交談聲音,但是,李安卻具體實踐了「吃辣,又胡了辣胡」的意像與理論,因為《色,戒》的情欲戲,除了火辣,更展現了角色性格與心境,那些被媒體放大解讀的床戲,有情有色,讓人怦然心動,卻無意渲染色情,而是逼見角色內心波濤;李安雖然剝光了演員外衣,卻能夠從肉身和汗水中直寫靈魂。演員放心把自己交給李安,取得了藝術殿堂的入場卷,其實也是一種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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