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色戒:剪接詠歎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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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接決定了電影的節奏與氣韻,導演的取捨添加,決定了電影的藝術高度。

電影藝術的最後完成階段在剪接檯,演得辛苦、拍得努力,最後成績都是在剪接檯上定案,導演就像指揮,棒子一舞,節奏即定,高妙立判。

因此,戲劇情節要剪得多緊湊?要不要補反應鏡頭?空畫面加不加?加多長?高潮戲要煽到什麼程度?在在考驗著導演,因為,每一個取捨都決定了你是工匠或藝師。

張愛玲的小說中描寫易先生脫險後,「馬上一個電話打過去,把那一帶都封鎖起來,一網打盡,不到晚上十點鐘就統統槍斃了。」沒有刑求細節,亦沒有一字描寫刑場情節,只說易先生若不是「無毒不丈夫」的男子漢,王佳芝不會喜歡他,而且交代了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小說用字極其精煉,轉成影像就不能太過省略,李安於是安排了話劇社的昔日同學都被綁上了刑場,就等劊子手開槍,王佳芝沒有哭,沒有吵,其他同學也沒有驚惶,有人引述汪精衛當年刺殺滿清攝政王載灃的「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名句,反諷了昔日革命志士,如今反而成了漢奸,反而年輕學子來行刺的歷史荒謬,同是殺身成仁,卻已主客易位。

此時,王佳芝凝目四望,李安在剪接檯上插進初進話劇社時,一夥人叫喚著:「王佳芝,你上來!」的往事畫面,她一上去就加入了暗殺計畫,就成為了情報員,也就決定了她的往後命運,而她在關鍵時刻的心軟動情,卻也拖累了大家,她不能,也沒有說抱歉,就讓命運巨輪輾身而過吧。

這時李安的攝影機朝空中緩緩昇起,行刑隊已經開了扳機就定位,攝影機從受刑同學的背景往前面的山谷慢慢推去,沒有槍響,更沒有「慷慨燕歌市」的斃命鏡頭,刑場鏡頭就消失在遠山黑影之中了。

以往,總是要聽見槍聲才算了結,才算是給了觀眾一個交代。但是李安不想灑狗血,不需再靠槍響催人熱淚,不靠槍響對照易先生心悸不捨的畫面,更不懷疑觀眾的智商與理解能力,哭哭啼啼的生離死別已太老套,就讓靜默傳遞歷史的無情吧。

我不知道李安有沒有拍攝行刑開槍的畫面,但是行刑場面的嚘然而止,卻讓我看見了李安在剪接檯上拿捏精準的藝術尺寸。

同樣地,易先生終於在公寓中暴力奪愛後,電影出現了一個三秒鐘左右的窗栓畫面,電影中的這種畫面,通常就叫空鏡頭,有時是緩和情緒,有時是暗寓象徵,利害的導演就連空鏡頭都可以說故事,李安亦不例外。

玻璃窗的鐵棍栓子用來操控窗門開闔的程度,棍栓推進格鉤,窗戶就開展了;棍栓疊收,窗子就緊閉了。但是這個空畫面中的窗子看似閉合,栓棍卻沒有疊收起來,似乎隨便一推就可以開啟的。如果只是一般的過場空鏡頭,或許就是緩和情緒的空鏡頭,三秒鐘的長度,卻夠讓人對著鏡頭發想:是易先生心防鬆了,門戶從此洞開?還是王佳芝「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從此就讓易生先予取予求的象徵呢?

也許,一切都只是我的誤讀,都只是我的狂想。然而,電影的神秘也就在此,允許誤讀,允許狂想,每人在腦海在心田的拼圖組合,各自成就不同的電影理解,李安曾說:「電影的最終完成不在銀幕上,而在觀眾的腦海裡。」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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