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亥柯夫:俄羅斯怒漢

2007年威尼斯影展把金獅獎頒給了李安的《色,戒》,以致於台灣媒體理所當然大肆報導李安和《色,戒》的種種,幾乎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另外一位以《十二怒漢(12)》獲得特別金獅獎的俄羅斯導演尼基塔.米亥柯夫(Nikita Mikhalkov)。

台灣上映過的俄羅斯電影並不多,米亥柯夫至少就有兩部,分別是獲得1991年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的《蒙古精神(Урга/Urga)》和1994年獲得坎 城影展評審團大獎,以及1995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烈日灼身(Утомлённые солнцем /Burnt by the Sun)》。可惜,他的光芒全被李安被遮蓋掉了。

米亥柯夫今年的參賽作品《十二怒漢》是將美國導演薛尼.盧梅(Sidney Lume)的名片《十二怒漢(12 Angry Men)》移植到了車臣,當年的《十二怒漢》曾獲得1957年柏林影展金熊獎,新版的《十二怒漢》描寫一位車城青年涉嫌殺死了具有俄國軍官身份的繼父後, 接受審判的故事,原本是証人舉証歷歷,死刑難逃的殺人官司,卻因為一位陪審團員力排眾議,而讓陪審團及觀眾都有了重新思考犯罪行為的契機。W72

根據米亥柯夫的說法,他的《十二怒漢》是要把多數尊重少數的民主思潮帶進俄羅斯,而不是在挑戰俄國的車臣政策,更不要被車臣少年殺害俄國軍官的簡單邏輯, 就在罪証不足的情況下將嫌犯匆匆定罪。擺脫成見與偏見,追尋真理的人道主義情懷,其實也是米亥柯夫一向關切的主題,威尼斯影展特別頒給他特別金獅獎,也算 是沒得大獎的一種肯定方式吧。

看到米亥柯夫,我就想起了我曾經在1993年訪問他的「慘況」。

首先,我不懂俄文,只會說英語;他不會英語,只會俄語,這樣的訪問怎麼進行?

其次,我是在西班牙的San Sebastian 影展上遇見擔任競賽單元的評審委員米亥柯夫的,影展當局為他安排的翻譯人員只懂俄語和西班牙語,不會英語,我自然也是不會西班牙語的。

語言不通,怎麼辦?語言不通,怎麼採訪?

有人也許就此放棄了,但是我不甘心,好不容易遇見一位大導演,不做訪問,這趟西班牙不是白跑了嗎?眼睛溜呀溜的,我瞄到了一位曾經和我一起採訪過坎城影展 與柏林影展的西班牙記者荷西,「他會說英語的啊!」我想起了我們在坎城期間的簡短交談,於是立刻飛奔上前請求協助,荷西很大方,立刻點頭就找上了翻譯,表 示有一位台灣記者想要採訪俄國導演,但是訪問要轉三手才能進行,也就是我先用英文發問,荷西再翻成英語給翻譯明白,再由翻譯轉成俄語,等到米亥柯夫用俄語 回答,翻譯翻成了西文,用由荷西轉成英語讓我明白。

W2f 很糗,也很費周章的一次採訪記,但是很難忘,畢竟難度太高了,試過一次後,我就不敢再這樣勞煩朋友了。當年,常跑影展的我,每回遇到採訪受挫,就有想要學日語、德語和俄語的衝動,但是因為影展通常只有短短十天,熬過去就忘了語言障礙的痛苦,就繼續懶散下去了。

那次的訪問歷時半小時,後來我根據採訪錄音和筆記,寫下了「來自俄羅斯的聲音─專訪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作品《蒙古精神》導演尼基塔.米亥柯夫」一文,發 表在聯合副刊上,昨天找出了這篇十多年前的舊文稿,想起了當年抱著初生之犢不怕死的精神,闖盪國際影展的採訪往事,因而決定整理舊稿,與部落格上的朋友分 享往事趣聞,同時也提供一點資訊,或許可以讓大家多認識一點米亥柯夫。

問:一位俄國導演,怎麼會想到到蒙古拍《蒙古精神》這種題材的作品?

答:如果,我到好萊塢拍《蒙古精神》,人們大概不會關心為什麼俄國導演要來拍中國題材的故事,可是我在中國大陸拍片時,好多人都來問我這個問題。一位導演 選中拍片題材的決定,基本上就已反應出他的關懷心態,至於要講的話,應該也都很清楚地反應在電影上,可以讓影迷就個人的修養與感觸來做詮釋。

問:貝托魯齊到大陸拍《末代皇帝》,固然有其文化意圖,但是幕後片商的營利企圖相當明顯,讓人很容易理解其動機,但是你的《蒙古精神》純粹是文化層面的創作,自然更引人好奇關切。

答:從歷史的觀點來看,蒙古人的問題並不是單純的中國問題,歷史上,蒙古人曾經佔領俄國;從地理上來看,歐亞這一大塊地理彊域也是密不可分的。從經濟上來看,邊界人民的自然往來也相當頻繁。所以,我這個俄羅斯人來關切蒙古人的現況,其實既自然,又重要。

問:或許也因為蒙古人在中國是少數民族?W07

答:是的。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文化現象。蒙古人有他們自己一套的生活方式,但是現實上卻又得接受中國漢民族的治理制度,不同的文化理念,不同的生命態度和生 活情趣,一定就會有矛盾產生,更可能因而產生強烈衝突。譬如,電影中提到的人口政策「一胎化」的問題,對於在地廣人稀的蒙古草原上生活的蒙古人而言,就意 謂著生死存亡的威脅。

問:不過,你在《蒙古精神》中似乎試圖在探索更寬廣的人類生存問題?

答:就我個人的觀察而言,中國人也好,蒙古人也好,甚至俄國人也一樣,都面臨著一個更大的共同問題,也就是「我們都可能沒有未來」。

這是一個很複雜的社會觀察結果,今日世界的人們,不論國別,不論種族,不論身處何洲何處,基本上都是生活在一種「橫向人生觀」的哲學基礎上,也就是基於生 存上假設的身心需要,基於一種生活上的安全感,我們很自然地就會對周遭的人事物,產生更多累積與擴張需求的滿足,譬如我們在衣食有慮的狀況下,就會不顧一 切去爭取衣食無慮的明天,即使踩在別人頭上也在所不惜。有錢的人,誰不想再去賺更多的錢。而且,這種橫向擴張的慾望是很難停足滿足的,所以這種橫向人生的 最後結果,必然是你爭我鬥,非有個你死我活的結果不可,自然就會導致毀滅的人生。

至於蒙古人的生活原則,則屬於「縱向人生觀」,一切講究自然天理,懂得尊重自然法則,取得和諧共濟的人生,這種生活態度,在當代人生中已屬難見,當然是搬上銀幕的好題材,既新奇,又有耐人尋思的哲理。

問:可是,蒙古人也曾經是歐洲人的惡夢,他們也曾是「橫向人生觀」之下,向外侵略搶奪的民族,只因龐大的帝國最後瓦解了,才成為今天的模樣。

答:其實,《蒙古精神》的電影主題講的就是「幻滅」。蒙古人由盛而衰的演變過程,是一則歷史教訓,值得我們思索,也值得讓那些還在緬懷蒙古盛世的人思索, 再強大的侵略帝國,最後還不是分崩瓦解的命。今天的他們或許已是樂天知命的放牧人,但從他們的生活上,我們也可以清楚發現,標榜橫向擴張思想的資本主義的 親生活模式,已經透過新式科技產品的殼子,悄悄進入他們的人生之中。我的電影就是從「過去訊息」和「當代訊息」兩方向同時來架構的。

問:你的電影因為啟用蒙古演員,在台灣遭到禁演(註,當時的大陸政策限制中國演員的演出比例,《蒙古精神》因為主要演員都是蒙古人,只有一位俄羅斯人只佔了一兩位,因而被認定是中國大陸電影,所以禁演,但是後來政策放寬,《蒙古精神》終於得能在台上映)。

答:真的嗎?我不敢相信。

我不懂你們政府的規定和忌諱,但是我要講蒙古故事,當然是要用蒙古人來演出,全世界沒有人會認為這是部中國電影,連中國人都不以為如此,我只能說這是我的電影,一部俄羅斯電影。

W73  問:政治干預藝術創作的現象,在開放後的貴國是否已經有了改善?

答:沒這麼容易。我剛放棄了一系列電視影集的拍攝計畫,劇名叫做《十字路口》,內容探討克里姆林宮內的權力鬥爭,我的拍法是把過去和現在交錯並陳,以古今對照的方式表現權力鬥爭的本質。但是官方一到要拍當代鬥爭故事,說什麼都不肯配合,連場地都不借,我只好放棄了。

問:你曾經把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改編成電影《黑眼睛》,在各個國際影展都獲好評,舊俄文學典藏豐富,是否還有類似改編計畫?

答:基本上,電影和文學是兩種不同形式的藝術媒體。好的文學作品通常不適合改編上銀幕,好的文學改編電影,其實往往是從不起眼的作品上去取材,才有充分的影象和敘事自主權。但是我並不放棄從文學作品借鏡,入手的創作考量,有機會,遇上可以震撼人心的作品,我會努力再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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