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改編小說,不只是影像翻譯文字而已,意境與感官都在考驗著導演。
人生從幸福切入比較好?還是從不幸切入較感人呢?
藤澤周平選擇的是不幸,山田洋次選擇的則是幸福,層層滾進到生離死別的苦痛高潮時,不幸讓人同情,幸福則讓人唏噓感傷。
山田洋次的電影《武士的一分》改編自日本作家藤澤周平的時代小說「隱劍秋風抄」中的「盲劍回聲」這則短篇說,同一個故事,兩種敘述手法,其實也是電影改編小說的一次有趣範例。
「盲劍回聲」的故事從武士新之丞失明一年後開始講起,從明眼人變成盲劍客,藤澤周平強調的是他的感官,不論是聽覺、嗅覺或觸覺,都在他失明之後有了敏銳的增長。最精彩的一段就在於描寫新之丞從太太加世身上的胭脂花粉,聞出了不祥的預兆。
新之丞失明後,加世每個月都會去廟裡上香,祈求丈夫能夠恢復視力。出門前,淡染胭脂,合情入理,但是回家後,胭脂粉味卻依舊新濃,沒有汗漬消退,就讓敏感的新之丞嗅出異樣端倪:「妻子為什麼要補妝?出了什麼事?」
嗅覺預警後,新之丞也開始察覺妻子的手會抖,說話語氣急喘,心中似有虧欠,而且每會出門歸來,總是在神經緊繃地窺伺著丈夫的動作,新之丞的觸覺和聽覺一再地添加不安定的警報元素,再加上舊情人的通風報訊,所以才有了派僕人跟蹤女主人,發覺妻子有不倫私情的秘密。
藤澤周平的文筆細膩又充滿感情,讀者在他的文字魔法中,足已想見盲武士的疑慮與焦燥,偏偏這三類的感官,卻是電影意像難以企及的關卡,山田洋次可以拍新之丞的鼻子,卻未必拍得出他對新舊胭脂的辨認能力;同樣地,觸覺或聽覺的顫動,又多偏向心中的千迴百轉,很難照到同樣強度的影像對照實物。
「盲劍回聲」只是篇40多頁的短篇小說,文字直寫他的孤寂與猜疑,讀者可以「想見」,但是電影觀眾需要「看見」,跳開「不幸」的起手式,從「幸福」的早餐切入,從不悔夫婿隨伺領主旁的甜蜜小家庭生活展開,則是讓觀眾可以直接對照新之丞失明後想要痛苦自殺,以及驚悉妻子背叛後的憤怒。
跳開感官,訴諸滋味,循時間軸線從頭說起,就是山田洋次改編「盲劍回聲」的清淡策略。
藤澤周平的武士小說都少不了決鬥場景,但都著墨不多,不過,「盲劍回聲」中倒是有一段描寫新之丞聽聲辨位,揮舞木劍就可以斬殺飛蠅蚊蟲的刀法,乍看藤澤周平的這段情節,你可以想像熱鬧的商業電影會如何渲染這段盲劍客擊殺飛蟲的過人本事,刀光劍影下,滿地蟲屍的畫面肯定讓人悚目驚心,不但唬人,更因而可以期待他最後擊敗明眼高手的必殺絕招。
但是,不,山田洋次的電影不想說得那麼白。如果他真的師承了大宗師的盲劍絕技,最後獲勝就少了扣人心弦的張力。 山田洋次安排他不時在院子中摔倒,回頭再向師父請教絕招,也被告知只有抱必死的決心,或許才有些微的勝算,在絕望中挺進,為武士的尊嚴做最後一搏,那份孤寂,才更淒美。
不過,山田洋次也不忘添油加醋的。
桃井薰飾演的波多野以寧,在電影中是喜歡東家長西家短,搬弄口舌的碎嘴姑姑,急著要加世投靠權貴買俸祿保險,才有了羊入虎口的悲劇;但在原著中,這個角色卻是新之丞有短暫婚約的舊情侶,只是冷眼旁觀,只是通風報訊,卻又不願相信加世會背叛新之丞,人物性格的塑造上比較複雜,所以山田洋次才避開了一時片刻說不清的少年情懷,直接採用比較通俗的八卦婆子方式來呈現。
對照小說和電影,可以看出文字和影像世界的不同特性,難免增刪,必經取捨,然而從增刪與取捨的重點來體認創作者的視野,也就是我們認識不同媒介創作的最佳素材藍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