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房客:巧手裁縫

愛的初心來自喜歡、期待與佔有,愛的艱難在於除了私心私欲的追求,還能兼愛:愛其所愛─愛你的愛人所愛的每一個人。因為兼愛,就涉及奉獻與犧牲。愛夠強大,才會心甘情願;愛夠深遂,才能無怨無悔。

罪與愛無疑是鄭有傑執導的《親愛的房客》的核心主題,他在人性天平上擺放著罪與愛的砝碼:向罪傾斜,就只能以愛平之;愛得太深,罪亦隨之。
電影從牢中展開,起因於主角林健一涉嫌重大,而且選擇了認罪。他的罪起因於想要獨佔愛人王立維的私心,因此卻讓愛人的孩子悠宇沒了媽,甚至刺激已有高山症現象的愛人逕離帳篷,魂斷山路;他的救贖在於他對愛人的最終承諾:他會好好照顧悠宇。
最初,健一只愛立維一人,後來的犧牲與贖罪不只照顧悠宇而已,悠宇的阿嬤,甚至悠宇的叔叔都有,雖然澤惠程度不一,雖然他大可一走了之,因為,雖然愛人消失了,愛並沒有。思念許可有不同的書寫方式。

鄭有傑用「房客」定名,有其深意,目的就在重新定義情為何物。原本只是情人囈語:「你要養我?」住進樓上做房客,房租多少可以紓緩替兄弟揹上龐大債務的王立維的經濟困窘;也可以近水樓台,省去相思苦;甚至進展到烹調飲食、噓寒問暖的體貼相伴。然而,房客終究只是房客,小年夜的團圓飯上,不能捻香,不能共食,永遠的外人,做不成自己人,更別說內人了。
林健一的存在,悠宇有時明白,有時困惑。明白,所以才會默默端一碗菜飯,撫慰上不了團圓桌的「房客」;也讓「房客」在學校聯絡簿上簽名,大聲告訴老師:「林健一是我爸!」更讓他在收養法庭上微笑回應說:「爸拔二號。」困惑,主要來自警察和社工的輔導問話,不懂人生情愛與利益算計的他,只能憤怒大叫:「林健一是誰啊?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秘密?」藏在大人心中不能說的,或者說不清楚的秘密,就這樣煎熬著無辜的孩子。

然而,房客真正扮演的卻是家庭的支撐者角色,不管人們以媳婦相稱,或以爸媽名之,林健一身上的圍裙確實回答了很多「名份」與「階級」問題,圍裙是他歡喜做,甘願受的選擇,卻也因為他以「男性」身份完成了傳統「女性」的使命,面對檢察官不解「房客」怎麼會來照顧房東的盤問,林健一的那句:「如果今天我是女生,我的先生死了,你還會問同樣的問題嗎?」點出了鄭有傑對於同志伴侶現實處境的核心觀察:理所當然的「偏見」,無所不在。
「偏見」在於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是否就遠比並無血緣的外人更親?答案在於小叔對母親病痛的陌生,在於他把「收養」視為奪產,是元介飾演的小叔在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心眼拿捏上,精準動人;「偏見」在於同志有欲是否就等同十惡不赦?答案在警察對於「約砲神器」的鄙夷,登山露營不是畏罪,就是加害,吳朋奉飾演的警察對人性本惡的職業本能拿捏,極其傳神地詮釋了「偏見」的傲慢。

鄭有傑是位巧手裁縫,布局嚴密,首尾呼應,線頭埋的很深,看似輕輕一筆,卻又能適時挑動心弦,給人恍然大悟的震動。《親愛的房客》的最大魅力在於敘事和表演,敘事來自羅網,表演來自冰山。
鄭有傑的敘事羅網一方面是用倒敘和插敘交錯的手法,一層層剝開林健一的「殺人」謎團,每有一位新角色現身,都發揮解謎功能;另一方面則以重複比對,創造更開闊的想像,每一件道具最後都發揮臨門一腳的戲劇張力。例如,陳淑芳腳上的潰爛、隨身收音機的賣藥廣告、鄰床上那位截肢的洗腎男人,還有夜半時分的哀嚎,都在鋪排最後的「自力救濟」;例如,架在頂樓上的帳篷,既有愛的回憶,也有斷腸傷痛,既是解謎傳承,也是百口莫辯的辦案臨界點。

至於電影中的鋼琴,妝點著莫子儀的鋼琴教師職業,彈琴是本份,作曲亦是本色,這個身份讓主題音樂有了流瀉全片的合理性。偏偏你第一次聽見主題的場合,是白潤音在琴鍵上,以生疏卻認真的指法試彈著這段旋律,你聽見了它的拙,未必明白它的巧。第二次再聽見時,莫子儀陷入作曲困境,靈感有些枯竭,反而是白潤音建議他,歌詞「換成翅膀,這樣子比較押韻」;最後則是換成了白潤音來彈這首曲子,指法依舊是孩子的指法,心思卻成了大人的心思。從清彈到清唱,從拙樸到精純,一直要到電影終場才能聽見整首曲子,就在此時你聽見了愛,也聽見了心。

電影音樂不再只是附屬品,伴隨著兩位主角的成長,音樂寫進了靈魂之中。更重要的是,四個音符打造的主旋律不時滲透在電影情節中,既溫潤了受傷的靈魂,可以讓冷酷的人生,在感傷之餘,還有微甜的愁思。電影音樂有兩種:一種是外加的,像衣服,像香水;一種是肌裡的,像靈魂,像骨肉。法蘭作曲的《親愛的房客》兩者得兼。
《親愛的房客》的表演要求人人有如冰山,只露出七分之一的山頭,其他都藏在底層,然而只要看見,就有寒意溢現。
莫子儀用眼神尋訪與姚淳耀彼此的共鳴,不管那是疲憊的依靠,抑或愛情純度的計較;莫子儀用失控的淚水迎接白潤音的真心,也用決堤的淚水洗滌身體的空乏與饑渴,更用默然迎接連他也不知道的秘密,以及被世人嫌棄的宿命……看得見的及看不見的澎湃情緒全都撞擊著他的纖細靈魂。

至於飾演母親的陳淑芳,只要開口,無不犀利精準,刀刀見骨,但是更澎湃的卻是她的內斂情思,不怒自威,看見她你就看見了一家之主的威嚴,還有那種無力回天的悲憤,面對不肖不賢的兒子,面對無依失牯的孫子,她的焦慮、盤算、怨恨與寬恕,寫在臉上,寫在身上,寫在不需要表演也都能讓你清楚聞嗅到母權悲歌。
山,曾經陽光燦爛,也曾經濃霧迷航;海,曾經笑看相送,也曾經獨對無言,《親愛的房客》輕聲問著觀眾: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親愛的你,是房客?還是過客?被愛羈綑的人生,會比較輕鬆?還是會比較快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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