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蘇州河:婁燁再探

重看《蘇州河》,歲月滋長,華髮叢生,重讀之後還能讀出多少當時掠過,也略過的訊息?所謂的經典就是每回重看都有新解,都有新感受

 片名直指蘇州河,畫面就從這條古河展開。河水日月川流,千年萬載的人文風情該要怎麼訴說?婁燁選擇的是看似即興,似無章法的混亂與碎裂畫面。為什麼?又完成了什麼樣的印象書寫?

千年一瞬的河上風情,片刻、短暫、碎裂、難成章節,就像信手拾得的記憶,眨眨眼,瞬間就是一幕,片刻回首,好像都有故事,卻也只能匆匆帶過,難以深究。

然而,古老、破舊、污濁、斑駁……卻也是沿河行船的攝影機所捕捉的文明年輪,文人筆下的江上風情,忒浪漫,鏡頭下的河上風情卻怎一個唏噓了得?婁燁採用紀錄片手法捕捉到的蘇州河風景,寫實寫意兼具,蘇州河的長年烏黑,來自人的污染,船上的人,河畔的人,都是濁黑的源頭,用這麼寫實的鏡頭捕捉住一個文明的衰頹(電影發表的年代正是1999年,標準的世紀末回顧),人生的荒蕪再也無須多言語了,這一點卻也輕易就帶進了沿河而居的男女主角的精神狀態。

蘇州河至少曾經流傳兩首曲子,一首是姚敏作曲的「蘇州河畔」,繾綣軟調,輕輕唱著兒女私情: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不見人影一個/我挽著你 你挽著我/暗的街上來往走著

另一首則是電影《蘇州河》的主題曲,由竇鵬作曲填詞的「恍惚的眼前」,婁燁想講的話,沒有講明的話,透過歌詞都已委婉呈現:

看不見你的臉/也看不見你的眼/恍惚的一片/朦朧的夜晚/沒有星星/沒有燈

看不見你的臉/也看不清你的視線/你總是浮現/在雨中的夜晚/沒有星星/沒有燈

前半段的歌詞,有些「蘇州河畔」的趣味,夜半無人私語時,最是纏綿見真情,但是後半段的歌詞卻也唱出了兩位男主角,不管是攝影師或者快遞馬達的男性焦慮:眼前的這位女子,不管她叫美美或者牡丹,你真的看得透她嗎?美美來去如風,走了,不知何時會回來?也不確定回不回來?橋上出現的人眼帶給攝影師多大的補償或安慰?就算攝影師的鏡頭從不說謊,就算攝影師總是站在最近與最私密的距離凝視著美美,但卻也猜不透眼前這位女子謎一般的心思(甚至身份,畢竟美美一度曾被誤會是牡丹,卻也心甘情願地在大腿上貼上牡丹貼紙,扮起牡丹),高度的不確定性,焦燥的失落壓力,是否與歌詞遙相呼應?

可我眼前總是不斷浮現你的臉/總想抓住你視線/可你總像風一樣/吹過我身邊

輕輕吹走我的歡樂/慢慢留下我的寂寞/模糊看到我的眼前/還是恍惚的一片

是的,恍惚是心態,恍惚是美感,恍惚也是婁燁刻意經營的美學。視覺如此,劇情如此,愛情亦如此。你應該記得美美跳水前,知道自己被綁票的身價,「只值」45萬元時恨恨說出的那句話:「我真便宜!」愛情矇矓模糊時一切尚稱美好,一旦有了斤兩,成了物件,從質變到量變,那種撕裂的痛楚,坦白說都像是一把尖刃直刺心房。

至於牡丹落水後真的幻化成了美人魚嗎?婁燁再次用他的恍惚美學,打造了曖昧的雙重世界,先是行船人在眼角餘光中,似乎看見了有魚尾晃動;繼而電影給了一個特寫,牡丹模樣的人魚真的就坐在岸邊石上梳著頭,唱著小曲。

眼角餘光的驚鴻一瞥,訴說的是都市傳奇,河上傳說;讓人正眼直視的人魚場面,既像是聽故事的人,相當然爾的想像填空?卻又提供了電影神話的刻意連結?人魚可以是牡丹,也可以連結成美美,傳說與真實的邊界就此輕輕打破,你期待著牡丹與美美之間能夠畫上等號(雖然那是馬達的心願,卻是攝影師的噩夢),但是你也同樣得知美美的心緒:世上如果真能擁有一個像馬達那般的癡情男人,不知該有多好?她的牡丹貼紙,說了多少心事?她的雨中淚水,又說了多少夢碎?

然而,如果放大來看《蘇州河》,婁燁的恍惚美學,不只是在說河的故事,更不只是在說男女情愛,文明長河如此,歷史長卷亦然。逝去的人影就像逝去的河水,再怎麼尋尋覓覓,也只如吉光片羽,碎裂零散,誓言要去追尋消失愛人的山盟,其實禁不起現實的考驗,過了就忘了,讓河水帶走一切,才是人心亘古不變的殘酷真相,《蘇州河》是人心也是人性的世紀末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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