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在台灣:逐夢紀錄

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去年一路從台北電影節到金馬獎都拿下了最佳紀錄片,有關太陽花學運的紀錄片不計其數,唯獨妳的作品一再得獎,或許是因為妳早在太陽花之前就開始追蹤學運領袖陳為廷、蔡博藝,因為他們倆對妳的信任,妳得以近距離陪伴及拍攝他們,有累積,才看得到他們的成長,也才放心讓妳拍下獨家內幕。尤其陳為廷被下封口令時,他還是只對著妳的鏡頭講貼心話,讓這部紀錄片取得與眾不同的角度與觀點

不容易的是,妳不但拍到學運領袖在黑暗時刻的煎熬壓力,也讓大家看到身為創作者的脆弱與失落面,多數關於社會運動的紀錄片聚焦在運動的光華一面,妳卻讓大家看到運動背後的脆弱,這種論述,可以說是身為一種既私密卻又誠懇的分享。但這一切又緊扣著片名:《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片名揭露兩個重點,一為青春,二為台灣,告訴我們這樣命名的考量吧?

答:電影中這位來自中國的交換學生蔡博藝,曾寫過一本書《我在臺灣,我正青春》,內容是她來台灣求學的觀察與省思,我覺得這標題很好,很契合蔡博藝本人及她所做的事,正因為她還年輕青春,仍抱有好奇心,也像個海綿一樣,可以吸收許多新的想法,這部片在講的也是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青春,剪接完成後,我問蔡博藝,這部紀錄片已經不只是在講妳跟陳為廷的青春,而是變成我們的青春了,她也覺得《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片名不錯,因為這就是屬於我們的青春,這是記錄我們一段成長過程的電影。


片名要有「台灣」是我的堅持,我對於身分認同曾有個追尋的過程,嚴格來說我是東南亞華僑的第二代(爸爸是馬來西亞華僑,媽媽是印尼華僑),追尋多年後,我認同自己就是一個台灣人,我希望我們生活的地方、國家、環境可以更好,明明我只是個平凡人,但卻希望台灣可以突破國際外交與經濟的困境,甚至讓世界更多人關注到台灣的處境,所以我在片名裡要放進台灣,如果這部片將來能在國外映演,觀眾都能從片名裡知道這部片講的是台灣的人與事。

問:妳從2011年就開始記錄陳為廷、蔡博藝,投入的時間及交心程度都是他人無法相比的,這彷彿就是妳的天命,你們的互動也很誠懇動人,談談妳跟對方如何交心?

答:我跟他們有很奇妙的緣分,有時候覺得拍他們好像真的是我的命。至於誠實跟質感,我想這也是我唯一會做的部分,我們能夠交心,也許很大的原因是長久以來,他們能感覺到我是真的在意他們,也在意他們做的事,我覺得他們應該有從我的鏡位關注中感受到一些愛。拍攝期間,三方會有奇妙的拉鋸,像是陳為廷偶爾會唸說為什麼我都去拍蔡、不拍他;當我長時間跟拍陳後,蔡又會覺得失落,頓時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不能偏心的媽媽耶,有很多的信任,甚至有一些依賴,我們早就不是單純的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係。


問:這部紀錄片裡,導演也成為其中的一個角色,妳個人的涉入與曝光,讓導演的身影和觀點也佔有重要位子,不再是從旁記錄而已,妳怎麼看把自己放入紀錄片裡的書寫美學?

答:我本來並不想這麼做。這部片我總共剪過12個版本,第一個版本剪了200分鐘,當時我處於很低潮沮喪的狀態,只是用一種交差的心態完成標案需要初剪版本,然而拿給沈可尚導演看時,他說很精采,但看不出來究竟這部片想表達什麼,而妳在那兒呢?妳的體悟是什麼?他建議我加入旁白。

那時,我有點受挫,因為我認為優秀的紀錄片就該像沈導拿下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的《築巢人》,用鏡頭就說出千言萬語,沈導那時給我建議,影片裡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建議我回頭再找陳、蔡兩人聊聊現在,但我不想乾聊,於是我又剪了100分鐘的第二版,請他們來看看過去的自己,這一次的拍攝中,我失態地哭了,很失控,很糗,但很誠實,於是在第三個版本時,就加入了自己哭泣的部分。最後再慢慢調整成最後的樣貌。

把自己放入片裡,周遭朋友都反對,連我先生也不確定究竟好不好,但沈導很支持,也鼓勵我相信直覺,完成有個人現身的紀錄片。

問:太陽花學運是這部電影的關鍵核心,妳不但從他們還是沒沒無聞的學生就開始記錄,也拍到了後來陳為廷因往事曝光,無法再從事政治競選後的當下反應,及蔡博藝的父母看著女兒來台求學卻積極參與各項社會運動時,既期待又失落的感覺,那種五味雜陳的青春滋味很動人,但妳本人拍攝這部片時,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麼?

答:在這段時間,「得到」與「失去」是不停波動的,但我認為,「得到」仍大於「失去」。

我的鏡頭分別從2011年就跟著陳為廷、蔡博藝兩人,從反國光石化、華隆罷工、反媒體壟斷、反對大埔強拆等社運一路走來,直到太陽花學運攻佔了立法院後,我才發現我拍攝的對象,是這場牽動台灣社會發展的核心人物,至少有50萬人參與了太陽花,居中的約有萬人,但陳為廷他們則是核心中的核心,那時我能在最核心的位子記錄著決策實況,再轉身看著外面的49萬大眾,確實,一度心中曾經油生一股優越感,但拍到最後,我才明白,我也只是那平凡的49萬人之一罷了,我也只是把期待改變社會的心投注在運動上的49萬分之一。

我曾熱血,相信投身社會運動有可能改變社會,但目擊運動始末,了解很多現實侷限,例如佔領立法院期間,原本要求透明、公開的學運青年所成立的小政府裡,也無法做到徹底公開透明,所以當時場內有太陽花,場外則有大腸花的批判聲浪,這些期待與失落,或多或少就是所謂的「運動傷害」。


學運告一段落後,這兩位主角不再站在社運前線,我拍著他們從風頭高處漸漸墜落,我也陷入極度的低潮,我懷疑自己就算拍到了陳為廷與蔡博藝的失敗,對社會、對我自身到底有什麼意義?

拍攝後期,我一度覺得一切都不可能了,也失去了拍攝熱情,但為了結案,又不能不繼續做,重新審視著這些年拍下的素材,好像都沒了意義,在沮喪低潮裡,我找來陳為廷和蔡博藝,打上燈,請他們看我初剪的毛片,想做一場正式的訪問,但那時他們沒哭,我卻哭了,我為自己曾經的奮鬥哭泣,也為自己曾有的雄心壯志,也為我們一起有過的理想哭泣。這次哭泣是個轉捩點,我發現自己會哭成那樣,是源自於對社會運動的單相思。

問:很少人像妳這樣面對太陽花帶來的「運動傷害」,但是太陽花從2014年到如今,已經快滿5年,這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選在4月10日公映, 5年前佔據立法院的太陽花學運學生在這一天,走出立院、結束了24天的抗爭,妳選擇走出來的這天而非攻佔立院的3月18日做首映,為什麼?妳期待大家如何重新審視或者面對這些一直沒能結疤的歷史傷口?

答:選擇4月10日這一天,並非是紀念這段歲月的結束,我認為抗議學生們從立院走出的那一天,正是「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的關鍵,那天就這樣走了出來,很多爭議都無法解決,在很多人身心留下大小程度的傷口,所以台灣成了今天這樣。

太陽花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就像一個政治上的啟蒙,很多人期待透過這麼浩大的社會運動,可以改變所有認為不公不義的事情,這股能量影響了2014年的九合一大選與2016年的總統大選,許多社運人士投入選舉,企圖在政府體制內改革,政黨輪替了,運動的能量慢慢減低,這股期待又從國民黨轉往民進黨,但當人們了解到社運並無法立即改變一切時,失望感開始瀰漫。

當初參與的學生出了社會,少了時間去關心政治事務,甚至發現自己逐漸變成過去並不喜歡的大人模樣,去年九合一大選的結果,透露著一切都不可能有所改變的訊息,讓年輕人的失落感更加濃烈。

在學運期間,場內、外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我好像都能理解,當時我只覺得:「民主好難喔,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到底怎麼樣才比較好?」但我想要強調的並非是因為民主很難,所以我們就不要施行民主了,而是唯有我們意識到民主的侷限,才有可能使它變得更好,讓我們的民主更成長。

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獲得去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也將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妳希望透過這部電影讓更多世人知道台灣的困境,現在這部片被世界看見的機會出現了,是否有什麼計畫讓這部片走向世界?

答:目前正規劃群眾募資(http://bit.ly/2U4eEXO ),定下4個階段,目標400萬元,盼能一鼓作氣從首映到前進奧斯卡,讓這部片有機會可以在世界各地放送映演。坦白說,雖然能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但也只是一張門票,每年要面對至少兩百部以上的優秀紀錄片,擁有投票權的美國影藝學院會員更達6000人,我只是個鄉巴佬,還不知道怎麼讓這些人看到我的電影,我請益過魏德聖與宋欣穎導演,他們建議我找專業公關來處理,但台灣真的很邊緣,願意接案的不多,開出的價碼更不低,前輩們鼓勵我這些錢該花,因為這是在播種,一旦種子開花,就有更多人知道台灣的處境以及台灣的聲音。


問:2018年金馬獎妳在台上的發言如此艱難,卻又真誠,妳的韌性與勇氣贏得好多人的讚譽,但也立刻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政治壓力,甚至各種怪罪與謾罵,談談那段時光吧,妳怎麼走過來的?

答:我的感言其實是在去年7月就準備好的,當時我先在台北電影節拿到最佳紀錄片獎,很有機會拿下百萬首獎,於是就沒先唸這篇稿子,但是最後得獎的是《幸福路上》,沒機會再唸稿,後來再入圍金馬獎,又燃起了希望,心想真能得獎就要唸出我的心聲。

我坐在典禮台下,只怕背不全這篇稿子,又不想拿小抄上台,最後聽到我得獎時,腦袋根本是一片空白,緊張歸緊張,最後終究說出了:「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事後,打開臉書,讀到負面批評甚至惡意的詛咒,但我知道除了網軍外,許多人只是需要一個情緒發洩的出口,那就拿我當出氣口吧,因為如果不給他們當出口,這些負面的能量或許就會轉向傷害到不該傷害的人。但我更感謝那些支持我的聲音,讓我可以在那樣的狀態下撐下去。

2019OSCAR:多少豪傑

愛就是愛,硬要選個最愛,難道不傷神?有了最,難道其他就不愛了嗎?

好就是好,硬要選個最好,難道不扼腕?有了最,難道其他就不好了嗎?

《羅馬》、《沒有煙硝的愛情》、《小偷家族》和《我想有個家》我都愛,也慶幸自己得能看見這些精品。

如果沒有《羅馬》,波蘭導演帕利科斯基的《沒有煙硝的愛情》應該可以在奧斯卡上再創佳績,4年前他才以黑白電影《依達的抉擇》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如果沒有《小偷家族》,黎巴嫩導演納丁.拉巴基的《我想有個家》理應拿下坎城影展的金棕櫚獎。如今這4部精彩作品都擠進了同一個獎項上爭奪小金人,人生競技場上一直上演著「既生瑜,何生亮」的拔河戰,獎只有一個,遇上了,落敗了,未必代表技不如人,而是美學品味上沒能投緣。

《羅馬》在今年奧斯卡盛會上,一連入圍最佳影片、外語片、導演和攝影等10項大獎,《沒有煙硝的愛情》則同樣在外語片、導演和攝影3獎項獲得提名。同樣有美到讓人流連忘返的黑白攝影,同樣有聽過就難忘記的聲音印象,前者聚焦一年風景,後者追述十年光影,前者淡而有味,後者濃烈不膩,對於藝術片的愛好者而言直如手心手背的寶貝肉,只想兼顧,不想割捨。

《羅馬》的聲音有情有戲,還兼及時空參數,澎湃又繁複;《煙硝》的歌則是愛情的緣起與一世的糾纏,定情、傷情到補情,都有樂音牽動,細膩又纏綿。《羅馬》是聲音包圍戰,氣場綿密,《煙硝》則是中央突圍,還有盪氣迴腸的餘韻。就像素什錦遇上了蘿蔔燉肉,焦點不在誰好誰壞,而是當下的你更想吃哪一味?

《羅馬》的厲害在於主配角人人有戲,而且面面精彩,不但狗屎有故事,就連鼓號樂隊也來搶戲;《煙硝》把好戲集中主角身上,但是他們身旁也各有著有緣卻無份的戀人配角,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他/她們容忍主角追尋最愛,包容無悔的大度,同樣緊揪人心。

《羅馬》與《煙硝》同樣迷戀黑白攝影,同樣相信黑白影像最宜追憶似水年華,也最能捕捉悲歡離合的人臉神采,愛過的耽溺,恨過的惆悵,都鐫刻進反差鮮明的光影中,兩片都是黑白精品,值得一看再看,但是《煙硝》工筆寫情,像小說,《羅馬》快筆寫意,像散文,小說比散文,誰又比誰高明呢?

《我想有個家》、《小偷家族》和《沒有煙硝的愛情》一路從去年的坎城影展爭鬥到今年的奧斯卡。其中,《我想》和《小偷》同樣描述著失親家庭的折翼小孩,在天寒地凍的人倫悲劇中,《小偷》像是紅泥小火爐,還有微溫,能聚攏老少遊民,《我想》則是北風加寒流,沒有救贖,只剩唏噓。

《小偷》給了各世代遊民不同的肖像素描,卻弱了小男生的家世背景,《我想》的大人有人生而不養,有人想養卻沒能力養的兩大類型,分類略嫌刻板又簡單了些,但是兩位相差十歲,卻得相依為命小男生,餐風宿露找沒奶水喝的生命困境,卻寫實到讓人不敢直視,不論是表演難度或者戲劇濃度,《我想有個家》都更勝《小偷家族》,但是前者嗆辣似白乾,以刀濺血;後者似溫潤清酒,有煙火和戲水調劑,終究還是看口味偏好的選擇,白乾與清酒誰來分高下?

在眾聲喧譁的年代中,所有的電影獎都只告訴你結果,不會告訴你理由,因為一旦給獎理由量落了文字言詮,必更引發爭議。因此電影獎的結果都只反映了評審的品味與選擇,誰負誰勝只有天知曉,一切就交給時間吧,十年百年之後還有多少人願意討論這些作品,或許才是最後,也最公道的仲裁了。

豐盛之城:魏德聖逐夢

答:真的很痛。不只是《賽德克巴萊》,拍《KANO》時也要搭景重現舊日景觀,電影殺青後,眼睜睜看著這些辛苦搭建的場景被拆到剩下一片空地,雖然總是安慰自己:「哎呀,沒關係。」但我心裡是很在乎的,搭得這麼辛苦、考據歷史的場景拆掉的剎那,我心裡是很痛的。於是,我開始思考著要怎麼留住這些場景。

這幾年拍電影的心得是意外發現竟然可以創造及帶動地方的觀光資源,《海角七號》對墾丁觀光的影響就是其一,但那還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到了拍攝《KANO》時,因為獲得嘉義地方商圈鼎力支持,更讓我想要創造一個可以好好拍片,又可以帶動地方繁榮的共存商機。

拍電影以來,我心中一直有個夢想:能不能有座電影院可以全年放映我的電影?以往,拍電影的人最苦惱的就是找不到戲院上片,或者演沒兩星期就下檔了,來不及的影迷只能在電視頻道或是買光碟回來看。所以我就立志想蓋出一家戲院,每天都可以放映我的電影,永遠不下檔,想看的人每天都能來看片。

答:「豐盛之城」,這座園區其實是源自我已經籌畫多年的《臺灣三部曲》系列電影,劇本是早在2001年就寫好了,當時我做不來,也沒能力去實踐夢想,然而經過十多年的實戰與累積,我知道是時候了。只不過,從一部電影發展到實體園區,則反映著我心頭一直思考的問題:除了拍電影外,我是否也能留下場景?當觀眾來到園區看完電影後,我又還能另外給些他們什麼?是否可以讓孩子透過這些場景感受體驗式的歷史教育?加上園區坐落在農田旁邊,於是我又開始思考如何跟在地農業結合?可不可以改變一日遊的國民旅遊舊思維?安排更多休閒活動讓觀眾參與,因此又去規劃如何結合旅館與民宿,與附近農家合作飲食或農產品的產銷連線,結果夢想愈搞愈大,目前的規模早已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實現,需要更多團隊與夥伴一起來。

答:坦白說,過去10年裡經歷的許多事情,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會害怕,我常形容自己就好像就一位負責拆炸彈的人,有些人是拆第一顆炸彈可能就爆炸身亡,有人則是拆到第4顆炸彈才爆炸,直到現在,我的工作也還在拆炸彈,只有等到炸彈全部拆掉的一天,才能無憂無慮,才能解放。

我的記憶力不太好,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加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於是很少去回想以前的事情,也因此我常常會重蹈覆轍—-過去犯的製作與技術上的錯誤又再錯一次,有人曾問我,如果可以回到過去,是否還會做同樣的選擇?但我認為對我來說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因為在那個時間點,我能力的極限就在那裡,對有些人來說可能只有60分,但對我來說已經是我的100分了。我要繼續努力的是未來的事情,而不是再檢討過去的事情,也許等有天我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才有辦法安靜沉澱,但安靜沉澱時又去回想過去的事情,又讓我覺得彷彿是自怨自艾、自我憐憫,我不是不會想這其中的事情,只是不會刻意去想罷了。

答:17世紀的台灣就是台灣歷史的第一頁,能從台灣歷史的第一頁出發,光想到這一點就夠讓人興奮了。

不管是《賽德克巴萊》或《KANO》,我都不曾想把格局搞得這麼大,但是大航海時代的台灣絕對夠資格,想要認識台灣史,一定得先知道這段文化衝突激盪下的火花。那個時代的商業貿易就熱鬧非凡,歐洲人、漢移民、原住民族同處一島,不同的文化相互撞擊,光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就有日耳曼、丹麥等外籍職員,又有來自印尼班達島的黑奴、加上漢人海盜,西拉雅族以及卑南族、台中的大肚王國等。相較後來的日治時期,17世紀台灣面對的衝撞元素更大,台灣走進歷史的第一幕就這麼百花齊放,如同美國歷史一樣,所以我規劃將那個年代的魅力重現在園區裡,那一頁多數人陌生卻熱鬧非凡的台灣歷史,應該就能吸引充滿好奇的台灣人及外國遊客,來此一遊。

我這個園區不會是遊樂場,而是運用電影元素與拍攝實景,結合科技藝術、虛擬實境(VR)、增擴實境(AR)等營造大航海時代的台灣。我很貪心,我希望這裡會是讓你動腦的娛樂場,完全不想打造那種有滑水道、雲霄飛車的傳統遊樂園。

答:當初看完小說,就有改編的衝動,但是我不想照抄書中的情節,我的改編方法是上午看完一遍小說、下午再看一遍後,就把小說擺在一邊,心想,我能記住的部分肯定就是小說裡面最吸引人也重要的情節,無法記住的,顯然不重要,也就不必寫在劇本裡。

我的劇本選擇從三個角度談那個時代,分別從原住民、漢人、荷蘭人三個觀點出發,我想講的是關於「逃」的故事:人要活,就要逃;要生存,更要逃。也因為逃避才能有生命的延續,歷史是衝撞後的妥協延續而下,就像是台灣的命運。

我覺得台灣人之所以自信心薄弱,源自於對自我的不了解,我盼望自己的電影和園區能讓大人願意帶著孩子過來走走,知道台灣的歷史是這麼精彩有趣,或許台灣人能對自己更有信心。

過去拍《海角七號》能夠成功,並非是我和這部片有多厲害,一開始也從沒想過這部片的作用力這麼大,會這麼受市場歡迎,我只單純認為我自己看了會哭會笑,也許觀眾跟我也有一樣的感覺。《海角》大賣後,我沉澱靜思,或許是當初鎖定的是「失敗者」市場,我讀過一篇報導,提到全台灣不分藍領白領階層、超過9成都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失敗,也許這種失敗者心理源自於長久以來很不友善的國際情勢以及經濟因素,如果有一部電影,讓人看見也許我們有點小奸小惡,但本質並不壞啊,也許我們只會唱幾首小歌,但大家一起組團合唱,日子也可以過得很不差啊,就有人看完《海角》後開始覺得:「台灣不錯,自己也不錯。」這些真實的回饋,都讓我更有信心只要講一個關於台灣的故事,或許也能讓大家因而更有自信。坦白說,「創造自信」是我最想表現的,就像《賽》讓更多原住民了解祖先光榮奮戰的歷史,《臺灣三部曲》的目的就是讓大家對自己更有自信,外國人也能因此認識台灣歷史,並進而對台灣產生尊重。

答:我沒有能力重建西拉雅語言,我靠的是清華大學語言所,他們研究西拉雅語言已經近廿年了,透過《新港文書》所留下的拼音來重建西拉雅語外,也有從不同族群的語言裡尋找西拉雅語的文法,目前活化西拉雅語的研究進度已經能夠造句,於是我就委託學者試著看將第一集《火焚之軀》的劇本翻成西拉雅語,光是這個工夫已經折騰了一年多,實在不容易。

清大語言所希望可以透過電影讓西拉雅語復活,甚至也能在生活裡自由運用,千萬不能只像是朽木枯骨一樣擺在資料庫裡供後人憑弔,我總想如果一部電影可以背負著這麼多人的心願,也是有趣的負擔,而且我相信未來園區裡應該有很多方式可以來推廣西拉雅語,包括工作人員用西拉雅語服務,遊客用西拉雅語買東西能有折扣。

答:我想台灣跟好萊塢要比電影產業,可能追一輩子也追不上,好萊塢跑那麼快,時速有100公里,我只有時速20公里,怎麼追?愈追也是愈遠,所以我從不打算要追上好萊塢電影的腳步,世界很大,但我只追求這20公頃的小世界,希望台灣電影在這裡能有個延續。

實景拍攝有其魅力,雖然現在科技很進步,往往可以靠虛擬場景或是特效解決實景困難,但我在拍《賽德克》時最有趣的是拍攝演員在布置好的場景裡發揮出的戲劇張力,這對導演、演員,以及全體工作人員來說,這才是拍戲。以《賽德克》來說,當初幾乎演員都是素人,你要訓練一個素人到會表演、演得好是有難度的,因為演員的培養期很長,一個演員的表演是由內而外貼近角色,進入角色,這些素人演員能夠演得這麼好,其實是由外而內的影響所致,你得要創造環境、從服裝用語開始,讓他們走到那時空裡,他就會相信他是那時代的人。

記得《賽德克》開拍前,我一度很焦慮,很擔心素人演員是否演得來,但真正喊開拍後,每個人都變了,因為他們相信他們就是那個歷史人物,角色的靈魂已經進入到他們的肉身之中了,那時我才發現環境創造演員的重要性,而不是只有演員創造角色而已。

答:我常常也有這樣的疑問,我不過就只是個拍電影的人,怎麼會現在要來建造文化園區呢?導演要負責拍戲現場的指揮調度,現在則是得要負責調度不同產業的結盟,也就是說在攝影機的畫框外,我還是得調度一切。

園區內打算要做的項目,都是順著劇本自然就產生的想法,有了想法卻沒能付諸實現,實在很可惜,所以就要努力實踐它。這個案子對我來說最大的壓力就是不能有藉口,不能推說是資金不夠,或是技術不夠成熟等,我現在的壓力是園區落成50年甚至百年後,人們進到這個復刻17世紀大航海時代台灣的園區,會覺得彷彿穿越時空好似真的回到過去。

《豐盛之城》的夢想需要一個龐大的團隊一起來做,它不可能再靠一家電影公司來執行,所以我的果子電影要暫時退場,另外成立了熱蘭遮公司,我堅持要在此時追逐個夢想,主要做是因為等年紀大了、體力腦力都沒了,甚至人際關係也沒了,要實踐計畫的機會更稀微,我想趁現在還不怕死的時候來做看看,可能我這個人比較單純,我總認為做了就會成功,畢竟一路走來,我想做的都沒失敗過,需要的錢也都會即時出現,只是歡迎更多的人一起來加盟。

美食電影:心動的必要

13歲那年看到宋存壽導演的《破曉時分》時,隱隱約約模模糊之間,我似乎懂得了飲食與男女之間的等號關係,五十年過去了,再看見蕭菊貞的電影食物書寫,我寫下了500字的書介,繞著電影中的美食經驗。

人生少了食物,就少了元氣,然而飲食能夠構成難忘經驗,往往繫乎你的飢餓指數與金錢空間,前者在乎溫飽,後者在乎品味,乍看是唯物層次的滿足,實則攸關唯心感受。

又冷又餓時,一碗泡麵,半碗剩麵都已足夠。不信,你去問《崖上的波妞》的波妞,抑或《如果.愛》中的周迅,風雨如晦,饑鳴不已,此時食不在精,有,即已珍貴,即使只是寒天中的微溫,都有著讓心與人都火熱起來的能量。

伊丹十三的《蒲公英》選擇最平常不過的拉麵切入,從湯頭溫度到吸食的聲音都可以讀出食物入口入心的指數高低,那就是唯心指數的美學。反之,你同樣不會忘記《飲食男女》中國宴主廚郎雄的滿漢全席,要他整治一桌佳餚,絲毫不難,關鍵在於誰吃得出箇中滋味與用心?味蕾喪失的他,相較於不懂色香味之美的食客,誰比較蒼白?

蕭菊貞選擇《戀戀銅鑼燒》做為《餐桌上的電影物語》的開場,是既深情又明智的選擇,因為,唯有懂得聆聽紅豆的聲音,才能烹調出最香濃的紅豆,樹木希林就是這麼精熟又自在地在料理中揉進了生命體悟,就連《橫山家之味》中紅燒肉燉蘿蔔的慢火,亦有著撩動味蕾的香氣,她是橫山家的女王,就靠著一手體貼細心的妙手料理,呵護著全家人從腸胃通往心胸的捷徑,順帶攬著男人不可告人的幽微心事,輕輕放著風箏,讓你怎麼也逃不出她的心掌心。

《餐桌上的電影物語》有24則故事,有的從食材切入,有的從人心出發,即使只是平凡至極的烏鴉蛋披薩到午餐便當,或者是很難與罪惡一刀切割的美味巧克力,最終都呼應著禪宗六祖的那句「風吹幡動」的偈言:「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讀著蕭菊貞的文字,從舌動,意動到心動,那也亦有一場文字饗宴了。

幸福城市:何蔚庭手痕

何蔚庭也是在數位浪潮下唯一還採用膠捲拍攝的影癡,他用顆粒美、化學變化論和精算精控學解說膠捲媒材的獨特美學與拍片實務,都是彌足珍貴的分享。

此外,他採用同心圓的3段式回述法,不但超越了台灣片偏愛回顧,不敢拍未來,也拍不好未來的瓶頸,更提供了主角3段人生隨意排列組合,就會形塑不同張力的觀賞角度。至於劇本讓每個角色都有好戲,演員也沒有辜負劇本,堪稱是今年最完整也最精彩的集體表演。

答:理由有二。首先,我以前就是拍膠卷的導演,我懂這個技術,不想放棄,也希望大家眼界能開闊一點,對拍電影的媒材能有多一點的選擇,而非只有數位而已。我喜歡膠卷畫面的顆粒感覺,每一格跳動的顆粒都不同,充滿手工的質感,有著飽滿的生命力。我想,只要環境許可,我會一直拍到整個地球真的都再也找不到膠卷為止。

其次,我們看電影時,明明只是光把悲歡離合的故事投射在銀幕上,就算影像不是那麼清晰,我們的心往往就能被故事觸動,那就是我們和電影之間的一種化學效應。沖印膠卷得用藥水,過程其實充滿各種化學反應,數位攝影則只有電子反應,就像手機一樣,畫面雖然更清晰了,但是電子效應帶給人的往往只有冰冷的溫度。

答:確實,這就是我最大的感慨。現在的人都習慣高畫質畫面,當看到用膠卷拍攝影片裡有顆粒,反而會很困惑,甚至大驚小怪。當初我們把拷貝送進金馬影展某個試片室時,工作人員檢查過後,立刻致電我們反應說畫面有許多雜訊,是不是拷貝出了問題?我知道後驚呼:「那不是雜訊,是膠卷本來就有的顆粒,天啊,這世界有變這麼快嗎?!」

10年前的電影拍攝仍以35mm膠卷為主,數位攝影剛出現時,多數人還說畫質比不上膠卷,僅僅10年,35mm的膠卷就幾乎消失了,我認為這是大企業商業操作的結果,就像黑膠唱片一度被CD幹掉一樣,業界的理由之一就是膠卷成本比數位貴,很多導演即使想用35mm的底片,製片都會嫌太貴不同意,其實膠卷的預算再怎麼高,也比不上演員的酬勞及美術預算,我也困惑為何大家總是先砍最基本的膠卷費用,讓電影失去了獨特的化學魅力?

我這次使用35mm膠卷,其實是剛好在法國的某間倉庫裡,找到一批沒人用的膠卷,價格相對便宜,又台灣就有陳世庸先生的現代電影沖印股份公司,不但還在沖印膠卷底片,而且技術極佳,台灣有這麼好的沖印公司,連外國人都會專程來台沖印,我們為什麼不用?如果膠卷消失,真的還滿可悲的。

答:這部片總共拍了10萬呎,控制得非常精準,關鍵在於我們做足了事前排練的基本功,很多演員聽說我採膠卷拍攝,都很想看看用膠卷拍片究竟是什麼滋味怎麼回事。

採用膠卷這個媒介其實就是逼你一切都要精準,因為不是導演或製片想拍就能拍,後製如果配合不上,光是拿到國外沖印就會折騰死人,至於現場更是環扣緊密,從燈光、跟焦和表演都不能馬虎,數位可以一再重來,不必擔心底片耗材,用膠卷拍片,一有失誤或穿幫,都是錢,所以場記都要懂得去計算每個鏡頭吃掉多少呎數的膠卷,目前已經沒有幾位場記懂這學問了。也因為底片貴,我在開拍前就得先想好分鏡,確定日後會怎麼剪輯,雖然必要的鏡頭並不會少拍,確實可以減少浪費。總之,用膠卷就是背後得有強大的產業網絡支持,更要全部工作人員都得皮繃緊一點,更加認真才行。

答:這場開場戲就是要說「人生無常」。選擇「幸福」兩字入片名,是因為華人很迷戀「幸福」這個詞彙,從建商開發的社區或大樓,到政治人物最愛掛在嘴邊的口號,總喜歡冠上「幸福」兩個字,甚至連化妝品也號稱用了就能幸福,坦白說,「幸福」這個字眼最適合商業化操作,最能蒙騙大家的情感,然而,幸福並非只是買車買房,幸福也未必是天長地久,往往就是生命中極短的片刻,不管是一個晚上的邂逅,或者這輩子只能與血緣至親見上一面,談不到10句話。

答:取片名一直都是非常有趣的事,因為片名能夠讓人重新詮釋某些觀念或者意義。英文片名來自我鍾愛的美國小說家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反烏托邦小說「末世之城(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描寫主角來到文明已經腐朽的一座未來城邦後,提筆寫下種種渴望遺忘卻又不想遺忘的生命經歷,用文字救贖自己,一看到「Last Things」這個詞,我就好想據為己用。因為基督教世界中強調人生最後的4件事就是「死亡、審判、天堂和地獄(Death, Judgment, Heaven, and Hell)」,你的行為決定了你最後的歸屬。

不過在這裡我用城市的複數(Cities),而非單數,因為電影故事指的並非某一單一城市,而是人世間的常態。

答:這顆鏡頭是特效鏡頭,並非真人從15層高樓跳下。第一次送檢前還沒加上音效,被列為輔導級,但在杜哥(音效師杜篤之)的聲音加持,立刻就改列成限制級,絕對是聲音太逼真的結果。

我一直對仰望的角度很有興趣,多數人拍「跳樓」戲,不是高高在上俯看,就是讓鏡頭追著人往下落,還沒有人用仰角,拍出肉體撞擊落地的視角,或許是因為我心裡很怕這樣的悲劇意外,反而讓我更想拍出這款前所未見的撞擊力道。

重力加速度的精算則是影像結合聲音後得以產生懾人效應的另一個原因,法國特效團隊掉落的速度與力道都做過科學實證,才會做得這麼逼真。我們先是在韓國首爾拍攝了大樓外觀,再回到棚內找武行,吊著鋼絲從3層樓往下跳到攝影機上方的玻璃板,我要求替身觸地時要真的有肉身反彈的震動感覺,再用特效將人縮小,再嵌進大樓外觀的畫面中,光這顆特效鏡頭就做了3個月。

答:我今年46歲了,人生也從別人的男友,變成太太的丈夫、女兒的父親,時時刻刻必須扮演不同的角色,每天也都有不同的感受,像是「愛」不見得給人都是溫馨幸福的感覺,愛有時也會有「沮喪」、「憤怒」、「痛苦」,人們總擔心愛是否給得不夠多,但反過來說,付出感情後,也難免會擔憂背叛、受傷、失落,尤其是有時你會覺得某些事情理所當然,但對別人來說不見得如此,或是自己覺得已經對對方很好,但仍會受到批評,難免會有是否還要這麼執著的想法。

這部片裡的角色都很壓抑,就是因為絕大部分男人都很壓抑,男人一旦結婚、生子後,太太就變成孩子的媽,自己也停止跟太太約會了,婚姻會出問題,並非是單方面的責任,而是雙方都有問題。

電影的關鍵橋段是主角小張意外目睹妻子外遇,但是他的太太在姦情外洩後,沒有哭也沒有鬧,而是跟小張說:「所以你還是沒有話要跟我講嗎?」既呼應了「溝通」在婚姻裡的重要性,也是在暗示小張的婚姻觸礁,可能與他童年曾經受過母親/女性棄養挫傷,無法與女性好好溝通有關。

小張即使變成老張了卻仍不願離婚,不也是很多華人婚姻常上演的戲碼?很多人為了面子或小孩,死撐著不願離婚,但對小孩來說,這不一定是一件好事,就像片裡老張的女兒問他說:「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的愛情故事並非這麼絕望無助,小張撞見妻子姦情的那個晚上,卻也恰巧與法國女孩Ara相遇,我就是希望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人生也能有個出口,就在小張遇到Ara的那一夜,他也曾擁有小小的幸福,讓他多年後都還記得僅有的片刻。

答:從未來往過去回溯,純粹是因為覺得這樣的結構敘事很酷,我沒有從當下開始,而是從未來往回推,目的是想說也許我們都會變成片裡2049年的老張,現在決定做的事,就會影響未來的我們。現在會是這般模樣,或許就是因為過去某些決定沒有做對,觀眾看到老張的際遇,或許可以反思,我們要如何面對過去,又如何走向未來。

至於,重複則有兩個考量。首先,人很容易遺忘啊,所以一直都是在重複做過的事情、重複犯過的錯誤。其次,音樂裡常有「變奏」,每次「變奏」都是為了強調音樂裡的主題。

多年前,我曾負債弄一部電影沒弄成,既苦又恨,曾說再也不幹了,但8年過去,我又不惜再次舉債拍《幸福城市》,這是重複,也是遺忘。雖然這8年裡,我的心情煎熬簡直就跟片中的老張一樣。

不同的是,這次我們爭取到《亞洲瘋狂富豪》的美國公司投資,從演員、攝影、音樂到特效也都和他國的第一流人才合作,如果不往外走,可能就會一直停留在原本的狀態,《幸福城市》努力國際化,就是盼能開創新局。

答:參賽前,我自認勝算不高,因為我沒想走藝術電影路線,只想拍得另類又好看,不料卻能拿下這個獎。當時,我有一種終於安心的感覺,因為3位評審都是國際大導演,有他們的專業高度,看見我做的事,也肯定我的努力。

我寫劇本時從來沒有想過什麼類型路線,我並不認為把時間點定在2049年,就變成了科幻片;有警察就一定是警匪動作片,我更沒去想要怎麼「混」類型,因為人生就是很多類型的組合,悲喜交疊,千頭萬緒,能夠把各種滋味調理得各有妙趣,也就更接近人生本色了。

空山靈雨:貪婪的素描

佛門本是淨地,何以入了佛門,卻貪心未減?佛經本為「欲令眾生,除疑捨邪執」的身外物,何苦為了佛經動貪心邪念?啟殺機?「六祖壇經」中的那句名言:「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實為最佳註解。

胡金銓導演的《空山靈雨》描述三寶寺住持智嚴寂滅前,廣邀大財主文安、地方官王將軍,悟外法師共商接任人選。紅塵俗人最關切的卻是鎮山之寶─玄奘手抄《大乘起信論》,他們各自心儀及擁立的佛門子弟,也承諾他日若能接位,必以該經相贈,亦即佛門淨地只剩利益交換了。

三寶寺守護《大乘起信論》之所以珍貴,一在經文,一在玄奘,有玄奘譯抄,佛法才能弘揚。然而,俗人眼中只見玄奘手稿,只在意骨董身價,忘卻佛經本質,有人想偷盜,有人想霸佔,佛門淨地因而俗穢不堪。接班住持不堪其擾,乾脆一把火把手抄本給燒了,少了物執,應該就沒了我執吧?剪掉三千煩惱絲,人生清淨,大火燒掉寶物,燒掉的何只是三千煩惱?

除此之外,住持另外謄寫了經文,分贈施主,強調佛經之重在其內容,而非誰家手卷版本,若能人手一卷,眼中只見佛法,紅塵名利不就沒啥好搶好爭的了嗎?

《空山靈雨》是1979年作品,世上僅存的拷貝底片不是殘缺,就是褪色刮傷及長鰴,直到國家電影中心在2018年完成數位修復,才讓經典得能重現舊貌,才讓胡金銓透過佛經開示人心愚昧的初衷得能繼續傳世。然而,就在《空山靈雨》修復公映後兩週,也曾拿佛經大作文章的武俠小說名家金庸辭世,不禁就讓人想起他在1969年創作《鹿鼎記》中描述的四十二章經爭奪戰。

《四十二章經》是第一部漢譯佛經,傳入中土的年代更早於《大乘起信論》。金庸同樣亦並不關切經文,而是把佛經的特殊身價,另外添附了清室龍脈及藏寶地圖的傳奇,而且分藏在八本經文之中,由八旗旗主保管,能夠找到這八本經文就能富甲天下,還可以反清復明,所以從真天下到假太后,天下梟雄狗熊無不爭相競逐,最後陰錯陽差全都落入識字不多,只會把堯舜禹湯唸做鳥生魚湯的假太監韋小寶手中。

《空山靈雨》與《鹿鼎記》的交集都在佛經,胡金銓與金庸都懂得從佛經中書寫人性貪婪,因為有貪就有執,有執就妄,有妄就嗔,計較心與得失心相碰相撞,就此成就了無盡功名海的滔天巨浪。

人生的戲劇故事多數起自貪念,從貪食、貪財、貪色、耽權到戀棧,可悲可笑之處皆來自只顧一己之私的貪。固然,貪是人性,然而,執迷不悟更是人性,不管前輩先知如何苦口婆心開示,遇貪能貪時,人就會動心,再難抗拒,有貪必醜,人生的貪念醜態,因此成就了影視藝文創作者最鍾愛的照妖鏡。

簡士耕:用恐怖破詛咒

採訪◎記者藍祖蔚 整理◎記者楊媛婷 攝影◎記者黃耀徵

答:去年接到邀約時,我正在忙著創作《紅衣小女孩3》及《返校》的劇本,但一看到「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書名,我知道典故來自紀伯倫的《先知》一書中有關「兒童」的章節,心中有根弦被撥動了,於是告訴自己,再忙也要來寫《貓的孩子》。

吳曉樂的原著偏向報導文學,講述一個男學生,爸爸不但對媽媽施暴,甚至將教育小孩的事全部都丟給媽媽,從小只要成績不好就會被媽媽嚴厲體罰,有天媽媽撿到一窩貓,疼愛有加,男孩看到媽媽愛護這窩仔貓,卻用棍棒逼他念書,原著故事只兩相對照到這裡,我改編的做法是延伸原著沒有提到的部份:小孩不是只看著貓發呆,而是用殺貓來找出口。

《貓的孩子》的重點在台灣教育體制讓家長都失去了人性,我決定用恐怖片的架構來說出台灣教育體制裡的詛咒,概念近似以黑馬姿態入圍奧斯卡獎的《逃出絕命鎮》,導演用恐怖片類型帶出隱藏在社會底層的黑白種族問題,膚色對於黑人而言,可能就是一種詛咒,台灣人面對升學競爭,家族成員不斷地相互比較,毋寧也像是一種對孩子的「詛咒」,我相信很多台灣人想起升學往事都有類似經驗。改編《貓的孩子》時,我就放大這種概念,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現實環境裡,無法宣洩壓力的孩子,只能把悶氣發洩在更無力抵抗的貓身上,用最暴力血腥的方式來詮釋教育體制下的壓迫與輪迴效應。

答:我得強調,我不敢對現實人生中那些殺貓者是否家庭有出了問題來下斷論,對我來說,「貓」有著神性與靈性,但卻又是軟弱的,如同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裡對貓咪的象徵隱喻一樣。在《貓的孩子》裡,我將貓當成神的象徵,貓被人殺了,是一種犧牲,卻也完成了救贖,就如同耶穌基督為人類而死。_LMT9721.jpg

不過,新聞確實會提供我靈感,之前看到高材生殺貓的新聞報導時,第一個感想就是不管動機為何,凶手肯定會遭到各界譴責,甚至霸凌,一則爭議新聞通常蘊含社會的壓力與焦慮,甚至引發大眾的窺視欲念,我會把觸動我的新聞報導先收著,放在心裡,等到真的要用時,這些資訊便很自然浮現。

另外,恐怖未必是壞事。恐怖也很能發揮警世效應,就像在廟宇常看到的地獄圖,所有的酷刑都是極端暴力,宗教家透過這麼恐怖的方式,講述作惡人間會嘗到的後果,就能達到教化人心的目的。

答:《貓的孩子》中,孩子怎麼表白,怎麼溝通,大人都聽不進去,只能選擇毀滅自己,然而除了毀滅以外,人生應該還有其他選項,所以最後避開了用最簡單的自殺方式來控訴家庭或者升學體制。

我的戲不管過程有多驚悚,一向喜歡結局能帶著希望,《紅衣小女孩》和《貓的孩子》都是如此。我比較不愛不做清楚交代的開放式結局,編劇有必要告訴觀眾故事究竟怎麼回事,未來會什麼走向。

答:除了新聞事件外,得空時我也會大量閱讀,不過最為重要的還是觀察身邊的人。剛入行時,我努力去觀察別人,例如《初戀風暴》中要揣摩歐巴桑的心態,於是就在咖啡廳「偷聽」歐巴桑聊天,後來也會跟蹤她,看到她結帳後先走到賣場買一打常溫的啤酒回家,一轉身卻到便利店買一罐冰涼的啤酒當場飲下,這樣的行為還真有趣,我還真是無法憑空想像描繪出來的。

不過,最後我發現要了解歐巴桑,其實只要問我媽就好,與其觀察路人,不如觀察及梳理自己最親近的人的習性。多觀察其他人,屬於一種橫向的擴散,但從自己熟悉的社交網絡往下挖,就會挖出更深也更真實的情貌了,所以我的作品裡都會有親友的身影存在。

這麼做的好處就在於挖出了一種私密性,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我最有資格來詮釋,而且能處理得更有同理心,同時我換用妻子、朋友、兄弟的視角來解讀後,就更能理解為什麼人會做出彼此傷害的行為。寫作因此可以帶來療癒感,創作就會更有熱忱,作品才會更有感染力。

答:三角合作很不錯。從《紅衣小女孩》的第一集開始,就是我跟導演程偉豪、監製曾瀚賢三方合作,《紅衣2》則是我跟程偉豪以及另一個編劇楊宛儒。三人合作的優點是三人的聚焦點各不相同,編劇、導演、監製各自有不同的考慮面向,編劇求故事完整周延,導演要考慮執行可能,監製則多了觀眾(看不看得懂)的思考,大家站在不同的角度來思考,就是一種腦力激盪,對於角色發展的合理性,以及到底安排的段落是否吸引人,都有更客觀的討論對話,這樣的合作模式關鍵在於彼此默契要好,創作卡關時也會坦誠告白,彼此才好提供意見。

目前三角合作已經變成產業的常規通例,遵循這樣的合作模式就容易做出好看的電影,但也因為是合作,難免就也缺少了個人的私密感與手痕印記。《貓的孩子》就完全是我自己摸出來的,就很能反映我的構想。

答:我認為如果在地元素不夠濃烈的話,劇本就不會成功,因為劇作家踏在這塊土地書寫故事時,一定會和土地與人們的焦慮及不安有著共鳴,我的創作都是奠基在這樣的共鳴之上,例如我最初創作《愛的麵包魂》劇本時,透過台灣男孩「糕餅」遇上西洋帥哥布萊德(Bread的英文諧音),不但要來一場土洋麵包大戰,還要比誰有本事能夠追到同一位女孩,劇中穿插出現的三太子和村長廣播等在地元素,就讓很多人很有共鳴。

至於《紅衣小女孩》系列中的嬰靈,來自於當初製片鎖定以高中生為目標的族群,因此針對他們做民調,想要了解他們最怕的鬼怪究竟是什麼?結果,最怕的鬼怪竟然就是嬰靈,高中男女對嬰靈的恐懼,竟然超過所有鬼怪的總合,便決定從嬰靈著手,並融合在地盛傳的紅衣小女孩等靈異元素,再帶進年輕人對買不起房子、結不了婚的集體恐懼,果然一擊就中。

至於《返校》處理的則是更嚴肅的問題:轉型正義。這是台灣非常需要好好去處理的議題,你越是迴避它,不敢去碰觸它,反而會變成詛咒,這也是《返校》透過白色恐怖事件想要表達的核心意念,也因此我期待《返校》上映後,觀眾看完後是能帶著獲得救贖的感覺走出戲院。

答:編劇的角色就是規畫出設計的藍圖,導演則是讓藍圖變成實體建築。我是無法接受劇本最後只變成導演創作時的參考,而非是藍圖。當然,劇本交出去後都是可以再修改的,這些就看彼此的溝通與共識,還有合約是否註明了修改權,更重要的是,編劇是否想再為這個作品繼續貢獻心力,繼續堅持創作時的初心。

我寫過的劇本與最後成品最大不同的是《大尾鱸鰻》,原本這部戲是依照典型落魄黑道老大遭人追殺的三幕劇而寫,也參考了《影武者》、《特工聯盟》的橋段,但因為豬哥亮的氣場幾乎蓋過了整片,尤其豬大哥對電影的想法、想要安排的戲劇橋段等都很堅持,意志堅定到連擔任監製的朱延平導演都得順從,所以劇本是拿到現場,依照豬大哥的意見修改,全片比較像是豬大哥的魅力秀,即使我私心希望可以將豬大哥塞進我的劇本之中,但最後豬大哥僅僅就只「穿了襪子」而已。

答:我原本不是很喜歡做研究,後來看到好萊塢編劇艾倫.索金的作品風格多元,從電視劇《新聞急先鋒》、《白宮風雲》到電影《軍官與魔鬼》、《社群網戰》、《魔球》、《決勝女王》,每個題材都有非常扎實的專業術語與趣味,我就好奇他怎麼有這麼大本事,後來看到艾倫索金的訪談,提到他先是對某個議題感了興趣,才開始不斷去凝視和閱讀,也才展開調查研究。

以台灣現況來說,我們不應期待編劇因為看到現在缺少法律劇,就急著去鑽研法律題材,那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應該是由法律人在經歷了或者看到一則精采的司法故事後,用編劇手法向大家說好這個故事。

2017歐洲電影獎:終賞

既可以是最佳喜劇電影,又是最佳年度電影,《捉狂美術館》在今年歐洲電影獎另外還包辦了最佳編導與男主角等六項大獎,可以說是大贏家,我只扼腕,未能在金馬影展上先睹為快,等來日公映時再寫評論了。 閱讀全文 2017歐洲電影獎:終賞

2017歐洲電影獎:入圍

多數的入圍電影我都沒能先看到,但有名單做參考,我相信接下來的藝術電影院裡我都不會錯過這些電影,照片選用了茱麗葉畢諾許主演的《讓陽光照進來》和伊莎貝.雨蓓主演的《完美結局》,兩位都是我心中天后,我不知道評審這一票怎麼投下去……

20171209,柏林舉行的歐影獎頒獎典禮,我等著看得獎名單。

《120拍的節奏(BPM)》

《當愛不見了(Loveless)》

《夢鹿情謎(On Body and Soul)》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The Other Side of Hope)》

《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

《國王外出中(The King of the Belgians)》

《抓狂美術館》

《少年文森的瘋狂世界(Vincent)》

《歡迎來住我家(Welcome To Germany.)》

《小農民(Bloody Milk/Petit Paysan)》

《無主之城(GGodless)》

《惡女馬克白(Lady Macbeth)》

《夏日1993(Summer 1993)》

《隱居山林(The Eremites/ DIE EINSIEDLER)》

《奥斯特里茲集中營(Austerlitz)》

《信望愛之家(Communion)》

《永舞止盡(La Chana)》

《天堂異鄉人(Stranger in Paradise)》

《好郵差(The Good Postman)》

《英倫戀曲(Ethel & Ernest)》

《海邊的露易絲(Louise By The Shore)》

《梵谷:星夜之謎(Loving Vincent)》

《怪物主題樂園(Zombillenium)》

最佳歐洲短片:

《Copa-Loca》

《En La Boca》

《Fight on a Swedish Beach!!》

《Information Skies》

《愛(Love)》

《The Artificial Humors》

《The Circle》

《Los Desheredados》

《The Party》

《停車場戀習曲(Timecode)》

《Ugly》

《Wannabe》

《Written/Unwritten》

《You will be fine》

《Young Men at their Window 》

《抓狂美術館》Claes Bang

《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Colin Farrell

《史蒂芬茨威格:再見歐洲(Stefan Zweig: Farewell to Europe)》Josef Hader

《120拍的節奏》Nahuel Pérez Biscayart

《完美結局(Happy End)》Jean-Louis Trintignant

《雙面法蘭茲(Frantz)》Paula Beer

《讓陽光照進來(Bright Sunshine In)》Juliette Binoche

《夢鹿情謎》Alexandra Borbély

《完美結局》Isabelle Huppert

《惡女馬克白》Florence Pugh

《夢鹿情謎》Ildikó Enyedi

《希望在世界另一端》Aki Kaurismäki

《聖鹿之死》Yorgos Lanthimos

《抓狂美術館》Ruben Östlund

《當愛不見了》Andrey Zvyagintsev

《夢鹿情謎》Ildikó Enyedi

《聖鹿之死》Yorgos Lanthimos & Efthimis Filippou

《當愛不見了》Oleg Negin & Andrey Zvyagintsev

《抓狂美術館》Ruben Östlund

《雙面法蘭茲》François Ozon

Julie Delpy

2017歐洲電影獎:初賞

Michail Krichman 《當愛不見了(Loveless)》

攝影機拍出了黑暗宇宙中的黑暗、空虛與悲涼。

Robin CampilloBPM (Beats Per Minute):紀念我們曾活過的那段時光》

不但呈現了電影的急切節奏,也讓畫面與故事呈見完美的和諧感

Josefin Åsberg 《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

創造了一個超現實的邊界,讓場景可以強化故事,卻不致宰制它,提昇了電影格局。

Katarzyna Lewińska 《神祕獵殺(Spoor)》

簡明的服裝強化了影片訊息,人與自然的元素都反應在材質上,讓人物更有活力。

Leendert van Nimwegen《走過煉獄的女人(Brimstone)》

髮型與化妝的完美結合,不但強化了角色性格,也豐富了觀賞美感。

Evgueni & Sacha Galperine《當愛不見了(Loveless)》

陰沉、誘人又低迴的樂音強化了觀影感受,善用鋼琴音效,讓音樂有如這個不幸家族又多了一位成員。

European Sound Designer 2017:

Oriol Tarragó 《怪物來敲門(A Monster Calls)》

展現了想像的力量,帶領觀眾進入全新又陌生的世界,感受到銀幕上沒看到,卻潛藏存在的暗黑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