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的情書:老台北

台北市北門城樓的重見天日,是文化史上的大事,因此公部門撥出經費,以「台北地景公共藝術西區設置計畫」,讓黃明川導演完成了從建築檢視時代變遷的《給自己的情書》。

這部電影並不全然是紀錄片,黃明川刻意加入了女性角色,既是當代探幽訪勝的女郎,也是一百年前在咖啡館陪客的台灣女子,然而黃明川無意拍成劇情片,所以女郎容貌雖好,身世卻如謎,他無意往下深究或解釋女郎背景,只讓她們成為歷史資訊的誦讀者。

電影類型,不是黃明川的重點,台北城/台北人的前世與今生,才是。他特別選擇從「手」切入:一隻女性的手,透過不同角度的特寫凝視,觀眾看到蔥細的手指,滑過北門的石牆,沿著塗有白漆的溝縫,「撫摸」過漆面剝落,材質凸凹的木面,再滑向粗厚的石材。手的撫摸帶著節奏,帶有感情,形成了全片用「情書體」來解讀歷史的精準意象。

電影的旁白亦是女性,就在女郎用手觸摸著過往「皇權」實體的城牆時,女聲唸著「以前,時間是從這個城門穿過去的;如今,時間是繞著這個城門的周圍跑」,觀眾眼中看到的景物卻是兼具觀光、考古使命的女主角已穿越了黝黑的城門通道,撞見了車如流水,聲音雜遝的門外風景,外面是強白光,裡面是陰森暗黑,形塑了古今明暗相對映的點題書寫。

女體與城牆,就像筷子的兩箸,交互輪替,不可或缺。黃明川透過現代女體穿越城門尋訪歷史,另外亦請她們扮起百年前的咖啡廳女郎,想像/揣摩著百年前的台北女郎在日本人帶進的西方文明消費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一切就像是陳柔縉在「台灣西方初體驗」一書中所寫的「有妙齡女郎陪喝咖啡,情色與咖啡同香,就是70-80年前咖啡廳教人瞠目的所在」,畢竟1933年出版的「三六九小報」中,對於當時風行的咖啡店風情就有著「…群花招展,肉屏風也。蠻腰巧折,天魔舞也。唱片妙響,流行曲也…盛哉珈琲店,尖端時代之寵兒也」的立體描寫,於是黃明川再度聚焦女角的手,這回換成了男性觸摸,女性笑閃,再搭配詩人翁鬧的〈淡水海邊寄情〉詩句:「…尚未十六的花蕾

非出賣肉體的妳!現在還住在寂寞的房間嗎?」直接就挑明了父權年代,女性只能做為欲望消費品的歷史情境。

不過,緣起於北門重見天日的《給自己的情書》,還是以相當的篇幅來細說城門典故:從北門的面北,以承皇恩,帶出城門上「承恩門」匾額的緣由;再以總督府直對東門的建物坐向,點出日本人「日出之國」的向東情意句,都要言不煩點出歷史趣味,然而,黃明川著力最深的則是逐一從歷史圖庫中找出清帝國時期的東、南、西、北門舊觀,比對被國民政府當家後,盡棄舊時閩南城門樣式,改換成華北古典建築樣板的「新建」與「新詮」,然後再透過旁白來質疑此舉是否為貶抑閩南,獨尊中原的「父權」理念?

拆掉舊朝文物,其實是新朝權貴都會做的事;帶來西方風貌的新建築,同樣也是新朝展示政績的手段,差別則在於施政主軸有無美學藍圖?拆除清代台北城牆始自日本,甚至直接拆掉了式樣最華麗的西門寶成門,黃明川的鏡頭驚鴻一瞥捕捉了四年前透過裝置藝術手法重現的西門意象,頗能撩動思古幽情。接下來,他一方面不厭其煩地從大稻埕浴火重生的市街情貌,說起前塵往事,另一方面則從日本總督府、總督官邸、台北公會堂及勸業銀行舊址,有的是巴洛克式建築,有的則是具非洲風情的設計理念,逐一說起帝國官員對經營一座首善城市的理念,再比對國民政府當權後,中山堂的樑柱上偷渡出現的「梅花」,或參照紫禁城興建的中正紀念堂,所有烙印在建築物上的政治手痕,都難逃歷史檢驗,這或也解釋了黃明川何以會用陰文與陽文並陳的片名之章來印記全片。

其實,有關日治台灣時期的文明探討所在多有,黃明川在片中提供的「觀點」卻更有趣。日本第七任總督明石元二郎就是他的秘密武器,因為他是第一位進駐總督府的日本總督,也是歷來19位總督中,唯一死於任內,卻也在遺言表明要葬在台灣的總督,其家屬也真的把他葬在三板橋日本人公墓(今台北市林森公園內),但是這個公墓後來成為國民政府安置舟山及海南島民眾的區塊,龍蛇雜混,違建林立,後來因改建公園,明石元二郎家屬又來遷墳要改葬三芝墓園,黃明川就是少數在當時拿著攝影機記錄下這段遷葬史的影像工作者,19年前的他渾然不知日後會有一部這樣的紀錄片等著他,然而當時他記錄下的影像,卻也成了台日歷史上最鮮活也最動人的一頁(甚至還因為拍片找到了明石元二郎的書法墨寶),無心插柳亦能成蔭,這就是這封情書的珍貴所在。

唯一的遺憾是演員的表演雖然給了《給自己的情書》不同於一般紀錄片的氛圍,然而不盡到位的唸白(那是新生代很難迴避的台語障礙),以及刻意提供歷史資訊的口白內容(例如:台灣的咖啡從那兒來的?)讓觀眾看到他們就出戲,猛然就會從豐盛的歷史圖庫中醒了過來,或許因為喘口氣,再繼續看下去,也才會讓這部縱橫百年的歷史影片有了更多咀嚼空間。

肉身搏天:奇觀的必要

行為藝術的展演,如果沒能創造讓人震驚的「奇觀」行為,就未必能夠引人細思其欲傳達的核心思想;然而只顧渲染令人目瞪口呆的「奇觀」情緒,少了冷靜思考的空間,不也容易錯失了焦點?黃明川導演剛拿下英國南安普頓國際影展最佳紀錄片大獎的《肉身搏天》就有一場奇觀與內歛的辯證拔河。

奇觀來自藝術家楊金池的肉身,他在名為《殺了我或改變!》的演出時,收集了3萬只空鋁罐,放置在10公尺高的一具懸空圓形籃網裡,他就站在網下,要在20秒內承受著從天而降的3萬只空罐。

奇觀之一可以從數量檢視:3萬只空罐何等龐大?這個數字來自世人如果一天喝一瓶飲料,以平均壽命80歲來計算,這一生至少會用掉3萬只鋁罐;之二則來自重量:3萬只空罐有3噸重,當頭落下,不只疼痛,更可能活埋藝術家;之三是藝術家透過這類「自殘」或「自虐」的行為,能否讓你感受到人類的過度消費,正如何折磨著地球?

楊金池的《殺了我或改變!》,曾先後在紐約和台北演出,只要現場目擊,肯定撞擊極大,要拍現場紀錄,一定會從仰角、俯視和全景,全方位來捕捉及放大這個奇觀,黃明川確實有這個規畫,甚至還捐出自己的手機放在地面,拍下3萬只空罐臨空落下的層層堆疊壓力,然而,他沒有用慢鏡頭改變奇觀速度,亦沒有直盯著「受難」的楊金池五官,「特寫」他的身心煎熬,甚至連配樂都只是窸窣碎音,放棄受難史詩慣用的壯麗樂音。

黃明川受過扎實的商業攝影訓練,深知放大、重複與煽情是操縱觀眾身心的速捷手段,可以為卻不為,他放棄了煽情的加法與乘法,「節制」到只求記錄「原汁原味」,讓觀眾只能在「還沒有看『過癮』」的心情下去體會藝術家的肉身殘痛。誇大容易行銷,黃明川採行減法的「自律」則更幾近「紀錄」與「再現」的本質,「可以為卻不為」毋寧是更引人思考的美學抉擇。

因為從片名《肉身搏天》中,精確傳達出天的「大」與人的「小」的雙重意象,人的決志,攸關藝品高下。黃明川選擇從人出發,因為楊金池有一張破碎的臉,他的人生拚搏史,也是一則肉身搏天的人間印證。

楊金池左臉的顏面肌肉和神經萎縮,嘴巴歪斜、說話又漏風,從事這些奇觀表演時,臉部線條更在壓力下呈現一種既扭曲又驚悚的淒厲感,然而這款不完美的外貌與受傷世界的創作對話,更像是肉身與靈魂的一闕悲愴奏鳴曲。亦即是透過兼具著藝術家與環保鬥士雙重身分的楊金池那種受傷又備受煎熬的肉身,檢視他透過作品想要探索的地震核災、北極融冰等生態議題,在「自虐」與「被虐」並列的共振下,讓觀眾撞見了不只是藝術揭露的殘忍世界,也看到了正在活生生上演的殘暴人生。

《肉身搏天》從議題到表現手法都異常沉重,再加渲染,勢必就誇大失真,還原藝術現場和正被病痛折磨的肉身,不加料的真實,本身就能夠散發出極巨大的能量,黃明川的美學堅持,讓楊金池的理念能在不媚俗的冷靜氛圍中,提供咀嚼空間。